杭家集西出十五裏,有一處百十戶人家的村子。


    因臨著綿延一大片竹山,村前又傍著一條溪流,得名竹水村。


    天色已深,夜路難行。


    隻是萬般不由己,偏有那為生活所迫的行路人。


    白士根就是那麽一個行路人。


    此時,白士根正從竹山逶迤的小道裏走了下來,借著稀薄的月光,遠遠看到了前方的村子。


    “可算是下了山了。”


    白士根長吐了一口氣,一路緊繃著的神經稍稍鬆懈了幾分。這村子後麵的竹山他也不知走過了多少迴,隻是每次夜裏孤身一人走這山路,他心中依舊還是有點發怵。


    常言道,瓦罐不離井口破。如他這般,再老道的獵人,深山夜路走得多了,想來哪天怕也終究會陷在這山裏。


    可惜,命逼人來不自由,便是再有懼意,糊口謀生日子還得過下去。


    他腰上係著柴刀,肩上挑著一根兒臂粗的鐵叉,鐵叉上掛著兩隻綁了雙腳翅膀的肥大竹雞。


    這就是他謀生的路數,家中無田,又佃租不起,隻得在這竹山裏抓野味野貨來換點銀錢糧米。


    之所以這晚上才去山裏抓竹雞,道理也簡單,這竹雞和家禽其實差不離,也是個日出而動日落而息的。


    白日裏這竹雞極為警醒,翅膀一張就能飛好幾丈遠,即便有弓箭、大網這些工具,普通人十次倒也有九次是空手而迴。


    唯獨這夜間好抓,一個個在夜裏木愣愣的,隻要能搜到窩穴,一抓一個準。


    在山上一個人扒草叢,又怕野獸又懼長蟲,可幸終於下了山,到了平地。


    進了村,遠遠的他就見著一處大坪上,有白色的帷幔飄蕩。


    在這處大坪的正中,正停著一樽大紅如血的棺木。


    無人守靈,也無人燒紙燒錢,就那麽孤零零地擺放著在那裏。


    淒冷、孤寂,透著森森的陰寒。


    “也是個可憐的。”


    白士根看著這棺木停在那裏,左右都無人看護,心中不免起了幾分同情。


    這棺木裏躺著的是前日嫁到村中琿哥家的娘子,隻是不想洞房花燭夜當天就懸梁自盡了。


    聽村人口舌,這小娘子原是與琿哥就有婚約的,可前些時候陷在了山賊手裏,這後麵雖然逃出來,但家人不喜、婆家嫌棄,在成親當天被琿哥打了一巴掌,怒氣攻心下不願意活了。


    “這琿哥是個犯渾的,還有哪些長舌的,也是可恨。”


    白士根又是搖頭歎了口氣,那小娘他昔年也是見過一麵,當真是個出挑的。


    即便經了慘事,那也不是自家願意,緣何能怪的人來?


    他倒是千百個不嫌棄,可惜,蓬門蓽戶但他這吃了上頓沒下頓的窮哈哈,誰又能瞧得起?


    “有那身在福中的,便是黃金美玉隨手棄,有那跌在土裏的,縱是苦求也難如意……”


    白士根唱了一句聽來的曲調,搖了搖頭,挑著兩隻山雞就便準備往自家的茅草屋走去。


    這一夜山上行走,到了這時候已然疲乏困倦。


    唿——


    驀地一陣陰風拂過。


    正當白士根離開大坪,忽然就看著這周遭的帷幔、幡帶飄飛了起來。


    “嘶——”


    白士根隻覺忽然間全身汗毛豎起,一股涼颼颼的寒意似從皮肉一直灌到了骨子裏。


    他再迴頭朝空坪上一看,蹭蹭蹭倒退了幾步,伸手捂住了嘴巴,不敢發出一點聲息。


    那空坪之上,不知何時多出了許多的人影。


    這些人穿著紅綠彩衣,極為豔麗,臉上個個抹著粉,嘻嘻哈哈,透著幾分滑稽,又直讓覺得詭異。


    好在這些人也不理會白士根,隻是自顧自地在那邊言語。


    俄而。


    遠方的山道之上,一個人影又忽隱忽現,朝著這空坪裏行來。


    卻是一個麵貌粗魯的軍漢,穿著一身不常見的甲胄,一出現就衝著鬧嚷嚷的人群唿喊:“怎地還不走,百十裏地呢,再不走待會都雞鳴了。”


    色彩斑斕宛如戲班子的人群中,一個塗脂抹粉,幾乎看不出麵容的老婦人,灰霧著一把團扇,上前笑嘻嘻道:“哎呀,曹軍衛,你若不到,我們哪裏走得了。”


    “都是些沒用的,老爺一路送了七八處的帖子,到了這還得給你們這些遊魂使喚。”軍漢罵罵咧咧,似乎頗有怒氣。


    離得近的一些穿著豔麗服飾的人影,登時噤若寒蟬,遠遠避開。


    隻有那仿若媒婆似的老婦人低著頭,想退又不敢退,囁嚅道:“日子定的是下月初三,可新娘子今夜停柩,正是好時候,等入了土還得再遷地,我等魂都沒凝個結實,可沒那個能耐再……”


    “滾一邊去,再聒噪一句,老爺吃了你當補品。”


    那軍漢似不耐煩老婦人的絮叨,喝罵了一聲,一把扒拉開對方,大步走到了場中間的那處棺木前。


    看著那大紅棺木,他的麵色變得沉凝,稍稍整理了下衣冠,才長身一拜。這一拜之後,登時空坪上忽然就起了一陣大風,唿獵獵地卷了起來,仿佛圍上了那具棺木。


    不遠處縮在大坪外一角的白士根,這時已然是尿都快嚇出來。


    這等關頭,他不知怎麽地記起了年少時在樹下聽老人講古,說過的一句俗語。


    “人拜曲躬,鬼拜生風。”


    這一拜,陰風四起。


    那軍漢儼然就是一個大鬼。


    而這空坪之上,站著的百十號人影,盡皆都是鬼物。


    再看去,停在大坪上的那具大紅棺木,倏然間像是變成了八抬的大紅花轎。


    花轎之上,隱約可見坐著個鳳冠霞帔的麗人。


    “起轎。”


    又有一聲似唱似喊的聲音響起。


    大紅花橋被八個人影抬著離了地,其中一個正是方才的軍漢,隻是對方這時身上也是變成了一身紅衣。


    百十個人影,就那麽飄飄蕩蕩,朝著遠處離去。


    荒村,古道。


    大紅花轎。


    良久。


    白士根才恍惚迴過神來,全身仿佛沒了骨頭似的,癱坐在地上。再去看大坪中央,空蕩蕩的,那具棺木已然不見,隻有白色帷幔飄飛。


    “真真……是見了鬼啊!”


    白士根強撐著想要站起身,隻是腿都軟了,哪裏站得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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