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李府。


    殘陽如血,透過窗射入的黃昏讓久坐木椅上處理國事的李陸不由得一陣恍惚。


    年已近百的老人悠悠歎了口氣,握在手中的毛筆放下,騰出手來按了按眉心。


    李陸撐著木椅,打算起身去窗處瞧瞧這黃昏殘陽。


    誰知,身子才剛起身,就感覺到腦袋一陣暈眩,沒有扶穩椅子的李陸當即就摔倒在一側。


    木椅倒下的聲響引起了在外頭侍者的注意。


    不待一會,便有李府的管家推門而進。


    管家見到倒在地上的李陸時,頓時激靈,趕忙來到李陸身側將他扶起。


    “老爺,老爺,沒事吧。”


    李陸迴過神來,氣血平複下來,搖搖頭:“無礙,隻是坐的久了些,氣血顧不上心頭。”


    “老爺,是時候讓自己放鬆放鬆,不要讓自己太過勞累啦。”管家李福輕聲規勸道,“老爺,不妨將些無關緊要的事情交給李言去做。”


    “何必事事躬親,咱們得服老咯。”年紀比李陸小不了多少的老管家感慨道。


    “咳咳,服老。”李陸泛白的雙鬢微微顫動,老人接過老管家遞給的茶杯,慢斯條理地飲下一口,笑道:“國事哪有什麽是無關緊要的。若是朝堂上的那些文官這般規勸我,恐怕是嫌自己命長了,怕是誰規勸我誰死。”


    管家李福雖困惑,但並未主動發問,他清楚自己作為下人,有些事情能問有些事情不能問,即便他很想去知道。


    平常不願跟他人吐露心聲的李陸,目光盯著那殘陽,緩緩開口道:“靈帝不喜有人能夠逾越於他,相較於先帝,靈帝善禦人,心思深沉不亞於其父,大智若愚。他父親明帝則是陰刻之君,他的兒子不輸於他,更有甚之。”


    “我此次與太後密謀,私自調用三百錦衣衛前去伏殺北梁世子,已觸犯到了靈帝逆鱗。不管這位靈帝是如何想的,究竟是想要借我們之手去殺掉那位梁王世子,還是真心想要放虎歸山,然後與北梁世子在天下大勢的棋局上博弈都好,在這次截殺過後,靈帝便會將更多國事都交付於我。”


    李陸說話的速度很慢,像一塊腐朽的枯木,他輕笑問道:“李福,你知道靈帝為何這麽做嗎?”


    李福惶恐,早已經冷汗直冒的他麵對李陸的提問,一時間竟然無言以對,隻能是硬著頭皮道:“李福不知朝堂那些事,老爺就不要為難李福了。”


    “哈哈哈哈哈”,李陸瞄了一眼管家李福,大笑出聲,手指點著他:“你呀,就是太聰明,太怕死了。”


    李福幹笑,佝僂的背彎的更深,低頭不敢與李陸直視,


    “這些年,辛苦你照顧老頭子我了。一晃數十年,我們都變成如這落日殘陽了。”李陸突兀道。


    李福心底的不安加重,竟是猜不透李陸的心思,莫非真是太過老邁而抒發牢騷?


    在他出神時,李陸的下一句話則是讓他膽顫心驚。


    “徐福比李福好聽些。”


    李陸隨意道。


    李福猛然一驚,瞳孔微縮,跪地道:“老爺!”


    李陸目光盯著他,朗聲笑道:“我是萬萬沒有想到徐家的手伸的這麽長,連我的老仆都是北梁的眼線。”


    李福死死地磕頭於地,渾身膽顫。


    “你果真是怕死呀!”李陸指著他,淡淡道。


    “罷了罷了。”李陸擺手,躲藏在窗外,提劍在手中的李言默默地將劍重新收迴鞘中。


    劍歸於鞘的聲音讓這位埋藏在李府最深的眼線,真正名為徐福的老仆揣揣不安。


    “老奴已有十年,不曾給北梁送過線報,徐福對老爺忠心耿耿。”李福聲淚俱下,聲聲懇切道。


    “我知道你對我忠心。”


    李陸似乎有些疲倦,語氣冷淡。


    他搖搖晃晃地起身走向李福,顫顫巍巍地將李福扶起:“你跟隨我這麽多年,有些事情我已經放下了。”


    “如果要你死,你十年前就死了。”李陸顫顫巍巍地轉過身子,自語道:“靈帝尊老,但並不代表他不殺我,用政事拖勞於我,一樣是殺人,不過靈帝殺人不見血呀!”


    老人腳步蹣跚地來到窗前,迎著落日餘暉,殘陽照在老人岣嶁蒼老的麵龐。


    老人望著落日,喃喃:“從官四十載,我見過太多勾心鬥角,權力相爭,也殺過很多人。如今老邁,已不想再殺人了。三教中人皆以殺生為罪,若犯殺孽太多,則離正道愈遠。我李陸殺生,則離正道愈近。難怪國師葉宣說過我李陸心思太純,純在隻知道一家一國,望不見千秋萬代,做不來那長生聖人。”


    李陸咧開嘴,自顧自道:“世人誰不羨長生?”


    “你退下吧。”


    “你膽顫心驚地過了半輩子,剩下的日子裏就不要再以此為心病了。好好活著。”


    徐福靜靜聽完李陸的話語,如釋重負地退出屋子。


    他比任何人都明白這老人的心思,既然李陸說不殺他,就不會殺他。


    老仆小心翼翼地掩上門,徐福蒼老的眸子一樣看向遠處天邊的殘陽,哀歎:“何時能歸我家北梁。”


    似乎屋內的老人聽到他的自語,罵罵咧咧地吼道:“等我老死了,徐福你就給我滾迴北梁去。”


    “誒,老爺!”老仆徐福熱淚盈眶,應聲迴道。


    剛走沒幾步,徐福轉過身子,朝屋裏問:“老爺,今晚吃啥?”


    “吃王八羔子!”


    “好嘞!”


    -----


    等到老仆離開許久,天漸昏暗。


    那道掩蓋上的木門再次由人推開,來人是李陸長子,李言。


    身著一襲青衣的李言來到父親李陸身後,他神情憂慮,望著杵在窗前的父親,欲言又止。


    “說吧,結果如何?”


    李言目光憂愁地望向轉過身來的李陸,苦澀一笑,搖搖頭道:“沒能截殺成功。”


    “兒子辦事不力,請父親責罰。”李言跪地,抱拳道。


    “唉。”李陸低聲歎息,目光放在李言身上,此刻的李陸才注意到自己的兒子,臉上有微微胡茬,皮膚黝黑,應該是經過歲月的洗磨,他的指尖微黑。李言的背梁很直,汗漬襟了他的襯衫。


    百感交集的李陸才醒悟起來,似乎將長子李言鎖在他的身側太久了,但作為掌有驪陽文官權柄的李陸別無他法,隻能通過這種方式,才能讓皇帝安心。


    “北梁,大勢已成,阻礙不住了。”李陸緩緩道。


    他忽然記起一事,看向李言:“你弟弟李修緣呢?”


    “修緣他告知我未能殺掉徐扶蘇後,就自己往南走,想來是去接那位女子了。”


    “嗯,以後我們李家就和他一刀兩斷了,不用再派人去監視那位女子。就由他們去吧。”


    “父親......千萬照顧好自己的身子呀!”李言望著父親李陸仿佛掉下心氣,衰老的模樣,忍不住道。


    “生老病死,莫要多言。”李陸語氣強硬,顯然不想在這上麵多勞言語。


    “你恨過父親嗎?”


    李言聽到老人的詢問,搖頭:“不曾恨過。”


    “你走吧,讓我自己待會。”


    李陸有心無力道。


    李言不敢違背父命,起身出屋。


    燭光下的老人,眼眸深邃,他抬頭遙望天穹,冷冷一笑。


    我李陸總輸你半子。


    老人的瞳孔微縮,麵露寒意:“即便靈帝不喜我這老頭子,但李陸是驪陽臣子,蔣去,你北梁大勢成。我也要盡力去為驪陽博取那一線天機。”


    老人思緒紛呈,他想到了很多,李陸走到桌案前拿起被壓在案板下的白紙。


    他想到一人,能為他手中刀,能一勞永逸。


    白紙有字,寫有康王。


    ------


    慈寧宮內


    那坐於銅鏡前的絕美女子,從殘陽之時等到夜幕臨至。


    她沒有等到那人。


    她的兒子,靈帝趙曉。


    姚瑤青蔥玉手抹過紅唇,妖豔傾城的麵容上露出不知是笑還是哭的神情。


    她沒有看錯自己的兒子。


    加以時日,趙曉一定會成長為比他父親更加英武無雙的明君。


    女子很是愉悅。


    趙曉沒有找她興師問罪,就意味著他的心也動搖了。


    姚瑤掩嘴失笑,笑容詭異。


    笑聲落下後,姚瑤察覺到了一絲不對勁,宮女此時該將晚食送來了。


    正當她想要傳喚時,殿外傳來宮女的細聲。


    “太後,皇上托人送來一盒晚食。”


    “送進來。”姚瑤端坐儀態,輕聲應道。


    一位處於豆蔻年華的宮女進殿,將一盒紅漆錦鯉方盒放在太後姚瑤身前。


    放置安好,宮女告退離去。


    姚瑤伸出玉手將方盒打開,在見到盒子裏的事物後,她怔了怔。


    隨即厲聲大喊,心如死灰。


    方盒之中,藏有鳩酒。


    姚瑤怎麽不知那兒子的心思,逆鱗不可觸。


    她嘴角慘然一笑,抹去眼角的血淚。


    宛如提線木偶搖晃起身。


    宮外電閃雷鳴,


    姚瑤拖著鳳袍,赤腳在地,起舞翩翩。


    一生為一人起舞。


    她仰口喝下那杯鳩酒,


    美人遲暮。


    -----


    趙曉站在慈寧宮的宮門外,抬頭望向雷聲滾滾的天穹。


    他跪倒在地,聲嘶力竭地喊道:“母後!”


    聖上殿哭的事情,很快就會傳遍長安,以擁孝名。


    唯有魏忠賢冷眼旁觀,甚至感到一絲荒謬與陰寒。


    因為眼前的趙曉


    掩麵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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