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謐倚在欄杆上,看著院中的景色。

    這裏是倪府東側一處單獨坐落的別院,半月形環抱的庭院左邊是一處水池,清澈的水流通過底下的暗道流動不息,瀉玉流珠,泠然做聲。與怪石嶙峋的假山動靜交織,相映成景,院子裏植滿了鬱鬱蔥蔥的花木,微風輕撫,搖曳生姿,清芬滿庭。

    她不過在這裏居住了月餘,院子裏的楓葉已經漸漸地變成了胭脂一般的濃重殷紅,不知不覺之間,絢麗的秋季竟然快要過去了。

    一陣秋風吹過,落英繽紛如血,無數楓葉打著轉兒,從枝頭飄落了下來,隨著風紛飛飄揚。偶爾有幾片落到了明淨如玉的水麵上,蕩開圈圈細膩的波紋。

    蘇謐忍不住伸出手去,將一片細小的葉子接在了手裏。

    那葉片嬌小玲瓏,紅得可憐又可愛。

    已經是深秋了啊。倪源的人馬如今到了哪裏?而慕輕涵的呢?京城裏麵是怎樣的情形呢?而居禹關那裏呢?葛先生和慕輕涵都平安嗎?還有他……

    奔波勞累了這許多日子,他如願以償地接手那些勢力了嗎,掌握到了多少籌碼?

    蘇謐忍不住想到,如果齊皓返迴之後見不到自己,會是怎樣的心情呢。山村裏的人家都逃出去了嗎?當初他們突圍衝殺的時候,也算是給村民爭取了不少的緩衝時間,至少能夠逃出去大半吧。山裏頭的地勢複雜,遼軍勢必不會為了幾個山民而窮追不舍。如果齊皓返迴山村,那些村民裏麵有人看到自己與倪廷宣一起上馬的情形,應該會告訴給齊皓知道。

    依照他的聰明和見識,必然能夠從村民的描述中猜到自己現在在哪裏吧。那麽他現在會是怎樣的心情呢?他會後悔嗎?後悔離開自己?

    想到這個問題,蘇謐低下頭黯然神傷。一陣風過,她掌心的葉子受不住力,又被這秋風吹起,眼看就要離開了她的依托,飄向天際。蘇謐合上雙掌,像是在捕捉一隻翩然欲飛的蝴蝶,把它重新收攏在掌心裏。

    她輕輕搖了搖頭,唇角揚起酸澀的微笑,蘇謐啊蘇謐,你算是什麽?!在豫親王的眼中,也許不過是個合作的夥伴,就算是他真的對你動了真情,但是這份情意有多重?能夠與這萬裏江山,與這宏圖霸業相提並論嗎?

    正在出神之間,一絲細微的涼意觸到了蘇謐的鼻尖,她禁不住輕輕地打了個噴嚏,仰起頭來,卻發現,是細密的銀絲正在從天際灑落。

    下雨了。

    秋雨纏綿而又急促,不過一會兒的工夫,雨越發大了起來,冷風將迷蒙的水汽送入廊下,水珠順著房簷零星滴落,如同斷落了的珍珠墜子,越來越急,越來越密,終於變成連續的水流,她靜坐在橫欄旁,記憶如同這銀色的水流一般慢慢流淌過去。前塵往事在這陰雨沉悶的天氣裏泛起而又沉寂。

    世事無常,自己與倪家應該是深仇大恨,如今卻異樣安靜地居住在了仇人的家中,接受他的保護和關懷。

    如今京城外麵的麥田早已經全部變成金燦燦的顏色了吧。其中有多少已經落入了遼人的口袋呢?

    有誰知道,這樣燦爛的顏色其實比自己手中的這一片楓葉更加的淒厲鮮紅呢,這金色的秋收的結束,預示著新一輪席卷天下的征戰就要開始了。

    葛先生和齊皓至少有一步是成功了的,倪源最終沒有來得及趕在秋收之前北上,為這個天下的動向又添了一處變數,也讓京城周圍的百姓又一次遭受著遼人的洗劫。而接下來的戰亂,又會有多少的百姓喪生在其中呢?

    蘇謐的心情一陣黯淡,怔怔地看向眼前這連綿不斷的秋雨。

    倪廷宣來到別院時,映入眼中的正是這一幕。

    廊下水池邊的橫欄上,蘇謐斜倚在其上,手中撚著一片嫣紅的楓葉,不知道在思索著什麽,連綿墜落的雨滴形成一張半透明的珠簾,將她的容顏掩映得影影綽綽,看不分明。仿佛隔霧之花,朦朧縹緲。

    眼中光彩清麗的身影是那樣的熟悉,讓他忍不住迴想起,在同樣的迴廊之下,同樣的小水池畔,有一個女子長年累月地習慣於這樣倚靠著,出神地看著眼前的花木,視線卻透過這些實物,不知道投向哪裏,眉宇之間隱約有霧靄在流動遮蔽,淡若煙華。

    明明近在咫尺,卻讓他感到遙若天涯。

    聽到身後的響聲,蘇謐就知道是他來了。她沒有動,依然出神地注視著眼前層層疊疊的雨幕。

    自從她來到了倪家,倪廷宣也知道她喜歡安靜,將她安置在東側的這一處別院之中。除了他時常過來探視之外,隻餘下幾個日常服侍的侍女,平素一直無人前來打擾,習武之人日常舉動行走之間都遠比常人隱蔽輕微,按照他平時的習慣,自己是不可能察覺到他的進入,但是,他總是在走到院子門口的時候就會有意地放重腳步,讓蘇謐察覺到他的到來。

    他是個體貼的人。每每意識到這一點,總是讓蘇謐感到一陣不舒服。自己好像是陷入了一個迷局之中,看不清楚未來的方向,無法擺正自己的位置。這樣的感覺讓她無所適從,她不是那樣貞烈到愚忠的女子,連被自己的敵人碰觸一下都要視作奇恥大辱,斬斷手腳以表清白,可是她依然習慣於主動地去把握住時機,眼前迷茫的局勢卻讓她無可奈何。

    而且,眼前的人救過自己兩次性命了。這個認知讓她更加難以忍受。

    兩人之間沉默了一陣子,蘇謐好像沒有注意到他的到來一樣,將手伸進雨簾之中,如珍珠碎玉般的雨滴打在她的手上,濺起點點輕薄的水花,留下冷冽徹骨的涼意在肌膚上。

    秋天的雨,已經這般冷了,似乎馬上就要入冬了。

    蘇謐有片刻的失神。

    不知不覺,倪廷宣已經站到了她的身後。

    “有什麽事情嗎?”蘇謐沒有迴頭,輕聲問道。

    “嗯,是想來說一聲,我可能要出門一些日子。”倪廷宣斟酌著用詞。

    “是率軍南下吧,如今倪尚書的兵力已經北上與遼軍交戰了嗎?”蘇謐轉過身來,直視著他開門見山地問道。

    前一瞬間,她還是雨中神思縹緲,下一瞬間,她就開始不得不麵對現實。

    這些日子居住下來,蘇謐再一次見識到倪家在墉州勢力的堅不可破,自己手中無孔不入的諜報勢力在墉州幾乎完全是一籌莫展。情報傳遞起來竟然比困守京城的時候還要困難。

    而且,蘇謐知道自己的身份終究是過於尷尬,對於她的勢力,她不相信倪廷宣會毫無察覺,如此,幹脆就讓手中的力量徹底停止了行動。

    反正隻要她想知道的,依然會知道。

    對於目前的局勢情報,倪廷宣並沒有隱瞞他,府中得到的消息隻要她想要知道,就會告訴她。而倪家的情報之詳細周密尚且遠勝於蘇謐和齊皓的勢力。這些日子以來,對於天下時局,蘇謐反而把握得更加精確了。

    就在前不久,倪源突襲詹冶,大敗新帝,將南陳的反抗勢力幾乎一網打盡。新帝被部屬掩護著撤退迴南方,不久就傳來消息,被南方叛亂的夷人部族所殺,首級已經送往京城。新帝一直無法將許諾給夷人的財物兌現,而倪源又連續不斷地許以重利,答應給予他們諸多權力。兩相比較之下,以至於這些夷人部族倒戈相向。新帝一死,南陳境內的反抗勢力群龍無首,已經難成氣候。

    倪源派出手下對各方勢力恩威並濟。收攏招降,自己則親自整備兵馬,準備揮師北上了。

    之前,遼人自恃已經占據了居禹關,派出使節,想要與倪源議和,商量以建鄴一帶劃分邊界,南北分治,卻被倪源嚴詞拒絕,並且驅逐使節。看來雙方的戰爭是不可避免了。

    依照倪源雷厲風行的手段,應該是要率軍北上,與遼人決一死戰,而同時墉州的兵馬也自然是要配合他的攻勢,南下夾擊遼人。

    一切都在葛先生的預料之中。

    聽了蘇謐開門見山的問話,倪廷宣怔了一怔,點了點頭,隨即又搖了搖頭。

    “是要開戰沒錯,但不是南下,是要北上。”倪廷宣說道。

    “北……北上?!”蘇謐愣住了,她疑惑地看著他。難道他不是要與倪源合擊對付遼軍?

    倪廷宣沒有說話,他明白她是個聰明的女子,對著時局有著近乎犀利的見解。

    “北上的話,你們的目標是……”蘇謐凝神思索著,隱隱明白過來,緊接著不敢置信地看向倪廷宣。難道他是想要……

    “我原本也是準備整軍南下的,可是,父親傳來消息,命令我們北上,攻入遼國的境內。”倪廷宣語調平淡地說著自己接下來的動向,他苦笑了一下,倪源送來的信箋將他大罵了一頓,責備他看不清楚時局。

    其實,他也能明白,如果此時率軍南下與父親的部屬合力對付遼軍,雖然勝算很大,但是損失必定不在少數,而且還有各方的勢力在虎視眈眈,伺機而動。到時候戰事拖延下來,隻會便宜了別人。

    可是,如果讓父親一個人對付遼軍……

    也許也是明白這一點,所以倪源的信中不僅將各種利害關係挑明,更發出公文給竇峰等人,嚴詞命令監督他立刻整軍北上,不得延誤。

    倪廷宣知道自己的父親有多麽的好強和驕傲,遼軍打通居禹關的事情對他來說是一個極大的打擊,險些覆滅了他們全部的優勢。這對於他來說,是絕對無法容忍的。所以才會堅決地驅逐遼人的使節,準備整軍北上,與遼人對峙。如今大事將成,他絕對不能夠容許出現絲毫的紕漏。

    蘇謐的思緒飛快地轉動起來,如果墉州的兵馬不是按照葛澄明預料的那樣南下與倪源一起兩麵夾擊遼人……

    其實,倪源會這樣命令,不過是圍魏救趙的老路數,一旦遼國本土之內被攻入,不僅能夠將遼軍增援的部隊拖延下來,而消息傳入遼軍之中,勢必會極大的打擊遼人的士氣。到時候盡力在占據優勢的情況下把遼人逼迴到談判桌上,最大限度地保證自己的勢力不受損傷。而且如果在遼國境內的戰事順利的話,極有可能從居禹關南下兩麵迴師京城。

    但是這一切的前提是,他自己能夠支撐得住耶律信的攻勢,能夠支撐得住那遼國二十萬精銳鐵騎如疾風迅雷般的打擊,而且必須支撐到倪廷宣率軍在殺機重重的遼國境地打開局麵才行。

    倪源所屬的兵馬,雖然也是天下少有的百戰之師,但遼人鐵騎精銳,兵力強盛都在其之上,耶律信亦是與他齊名的當世名將。

    葛澄明都沒有料到倪源會有這樣決然的自信和孤注一擲的勇氣。蘇謐抬頭注視著倪廷宣隱帶擔憂的麵容,這樣的魄力和自信,是對於他自己,抑或是對於他自己的兒子呢?

    無論如何,他這樣的決斷,立刻將葛澄明預料之中的計劃打破了。

    他們還是小看了倪源。

    “準備什麽時候動身?”蘇謐問道。

    “盡快。”倪廷宣果斷地說道。墉州與遼國雖然接界,但是邊境處全是綿延不斷的山脈地形,從斷墉關快馬走,一路通暢,也需要近月的時間方能夠抵達遼人的都城息京。南方的戰事一觸即發,他們的行動一定要快,才能夠趕得及時。

    蘇謐還想要問什麽,視線一轉,卻見到門口處出現一個身影,竟然是竇峰。

    自從蘇謐居住在這裏,幾乎每天倪廷宣都會抽出時間來看她,其餘的閑雜人等也都知道這個慣例,不會在這個時候過來打擾兩人。除非是非同一般的緊急軍情。

    隔著雨幕,蘇謐隱約可見竇峰臉上的沉痛和悲愴。

    怎麽了?

    倪廷宣也看到了他的身影,注視著他的神色,禁不住略帶急切地問道:“怎麽了,是父親那裏有什麽消息嗎?”

    “主公沒有事……”竇峰走進了迴廊,掃視了兩人一眼,欲言又止地住了口,神色之間難以形容的苦澀憤恨。

    倪廷宣心中猛地升起一個不祥的念頭,“是不是……京城裏麵……”他聲音顫抖著問道。

    “是……是小姐和夫人……”

    “夫人和妹妹她們怎麽了?!”他的聲音瞬間拔高,帶著不敢相信的恐懼。

    “都被遼人給殺了……”竇峰雙目隱隱含淚,神色慘淡地低下頭去。

    倪貴妃和靖昌郡主死了!倪源的妻女都……

    乍聞這個消息,旁邊的蘇謐亦是一陣恍惚,隨即想到,倪源將她們留在京城的時候,應該就有了這樣的最壞的預料吧。

    “怎麽死的?!”倪廷宣顫抖著問道,聲音沙啞幹澀。

    竇峰臉上現出悲憤的神色,卻沒有說話,但是神色之間深沉的恨意和恥辱已經明確地告訴了倪廷宣和蘇謐她們的遭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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