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征的車駕浩浩蕩蕩地開向前線,雖然離開的不過是齊瀧一個人而已,但是大齊的後宮裏麵忽然就顯得寂寥起來。

    日常的生活變得極其的簡單而富有規律,除了每天早晨例行的請安,幾乎所有的宮妃都變得沉默內斂了起來,足不出戶。

    蘇謐走在從鳳儀宮迴來的路上。自從太後病逝之後,皇後就上表自請入慈寧宮祠堂守靈侍奉,幾乎避世隱居,直到前幾天齊瀧將小皇子交給她撫養才重新搬迴鳳儀宮中。隻是近半年的不理事務下來,後宮之中的妃嬪也逐漸倦怠了起來,不少告病不去了的。反正皇後也下了旨意,傳令後宮諸妃自便,無需拘禮。今天的請安,不過到了寥寥十幾人而已。皇後也沒有出現,她依然每天清晨就前去慈寧宮守靈侍奉,諸妃隻是略微坐了坐就自行散了。

    蘇謐從鳳儀宮的大門處走出,忽然一絲帶著涼意的小東西鑽進了她的領口裏。

    她抬頭看向天空,就在齊瀧離開的第六天,隆徽四年的第一場雪終於姍姍來遲了。

    看著晶瑩剔透的雪花從天上飄落,蘇謐攏了攏領口,毛茸茸的貂皮刺得她的臉頰微微的發癢。

    忽然之間心情就變得空虛寂寥起來,蘇謐讓覓青先迴去了,也沒有乘坐車輦,就這樣一個人漫步走在宮中的道路上。

    雪花由原本疏散細微的小水晶,變成了輕柔的鵝毛,紛紛揚揚地飄散起來。還是上午的時間,天色卻變得如夜晚一樣陰暗沉悶,天空黑壓壓的一片。

    蘇謐一路漫不經心地向東邊走去,路上的行人漸漸稀少,宮人都去躲避這場突如其來的大雪了。

    不知不覺之間,她轉入一個狹長的小道,抬頭看見迎麵走來一個宮女,手中提著笨重的水桶,正一步一步地向前挪動著。

    蘇謐神情一陣恍惚,她依稀還記得,自己也曾經這樣的一身打扮,這樣提著粗笨硌手的水桶,走在同樣的道路上。

    那個小宮女似乎是提得累了,顧不上漫天的大雪,把手中的水桶放在一邊,對著手掌嗬起氣來。隔著遙遠的距離,蘇謐也可以猜到,那白嫩的掌心必然因為苦役和寒冷而變得紅腫。

    小宮女跺著腳,看了看天色又提起了水桶,正要向前走,猛地看見了站在麵前的蘇謐。

    “啊?!誰啊!這樣裝神弄鬼的!”小丫頭喊了起來。

    蘇謐沒有迴答。

    宮女仔細打量了一會兒,看到蘇謐身上流光溢彩的水貂皮鬥篷,臉色頓時變了,再看到蘇謐的容貌,連忙扔掉手中的水桶,惶恐地跪下道:“奴婢有眼無珠,是主子娘娘,請主子不要見怪……”蘇謐擺了擺手,打斷了她告罪的聲音,“天氣這麽冷,怎麽還在外麵提水呢?難道院子裏麵沒有水井嗎?”

    “迴娘娘的話,奴婢是宣合宮沈才人那裏服侍的,前幾天因為天氣太冷,院子裏麵的井被凍住了,奴婢們之後就隻有出來提水了。”小宮女一邊說著,一邊偷偷抬眼打量著蘇謐,暗自想著,我一個小宮女這時候在外麵不稀奇,可是你……她納悶地看著蘇謐,這位主子,看衣服打扮明顯是一位娘娘,可是怎麽身邊連一個丫頭都不見呢?

    “宣合宮距離這裏遠得很,為什麽不去附近的宮室裏麵提水呢?”

    “迴主子的話,我們家才人與附近各宮的主子都沒有什麽交情……而且這是我們才人待會兒要用的,奴婢不敢懈怠。”

    她的話蘇謐如何聽不出來,宣合宮之中居住的肯定是今年剛剛選秀入宮的妃嬪,還有不少齊瀧都沒有臨幸過,隻怕那個沈才人至今還是無寵吧,這樣的妃嬪在這個等級森嚴。勢利分明的宮廷裏自然是不受重視了。

    蘇謐笑道:“下雪天可要記得把水井的蓋子蓋上,上麵最好再鋪上稻草之類的禦寒物件,早晨揭開就沒事了。”

    那個小宮女一陣納悶,偷偷抬頭瞅了蘇謐一眼,這位娘娘怎麽會知道這些鄉間山野裏麵的土法子呢?

    蘇謐像是看出了她的疑惑一般,淡淡地一笑解釋道:“這是我去年的這個時候學來的法子,可惜以後是沒有使用的機會了。”

    看見那個小宮女還是站在那裏呆呆地看著自己,蘇謐溫和地說道:“這樣寒冷的天氣,就不必辛苦了,宣合宮離采薇宮不遠,你去我的宮裏頭說一聲,叫人給你送去一桶吧。這水就先放在這裏,等天氣放晴了再說吧。”

    那個小宮女猛地記起來,她吃驚地看著蘇謐,這就是如今宮裏頭最得寵的那位蓮妃娘娘!

    她伶俐地應了一聲,丟開手跑了,不一會兒就消失在拐道裏了。

    蘇謐看著長長的道路,兩邊是狹窄的宮牆,因為天色的晦暗,原本朱紅色的宮牆變成了一種詭異的暗紅色,漫天的雪花阻擋了視線,使得路的盡頭都模糊起來。

    忽然就生出了一個念頭,她走近那剛剛被丟下的水桶,伸出已經保養得潔白纖長的手掌,握住粗鐵打造的桶柄,好沉啊!蘇謐用盡了全力,才能夠將水桶從地上提起,向前走了沒有兩步路,就差一點踉蹌著跌倒。

    看來不過是短短的一年多而已,這樣金尊玉貴的生活已經讓自己徹底地脫離了苦役,再也無法適應這種力氣活了。

    蘇謐心頭無端地就有了一種奇異的想法,如果現在大齊被別的國家滅國,自己會變成什麽樣呢?

    作為一個宮妃,而重新等待著新的勝利者的挑選和享用?

    蘇謐搖頭一笑,因為這個動作,原本就踉蹌的身體,失去平衡,向地上跌去。

    還沒有等她觸及地麵,忽然從後麵伸出一隻手攬住了她的腰,同時伸出另一隻手穩穩地接過了水桶。

    蘇謐詫異地轉過頭去,看見了一張熟悉的麵孔。

    竟然是倪廷宣!

    他怎麽會在這裏?!

    “你……”蘇謐想要說什麽,卻又發覺根本無話可說。

    隻是遲疑了片刻,熟悉的溫暖就從兩人貼近的地方傳來。蘇謐猛地意識道,自己竟然還被他攬在懷裏,立刻微微搖動,想要掙紮出來,想不到倪廷宣攬得甚緊,竟然沒有掙脫。

    蘇謐心頭惱火起來,一點也沒有給他麵子的想法,立刻兇狠地嗬斥道:“你幹什麽?放手!”

    倪廷宣這才迴過神來,連忙將手鬆開,蘇謐沒有防備,差一點兒跌倒。

    眼看倪廷宣又要上前扶她,她趕緊後退了兩步。看著倪廷宣手足無措的模樣,她沉默了片刻,忽然笑道:“倒是忘了恭喜倪統領,得到聖上的賜婚,如果不是俗事纏身,此時應該已經鶼鶼鰈鰈。比翼雙飛了。不過也無需心急,反正終究是能夠娶到美嬌娘的。”

    倪廷宣的眼神像是被刺傷一樣,掠過一絲痛苦。

    蘇謐一怔,她立刻意識到自己的殘忍,他的母親剛剛逝世……

    “對不起。”自然而然地就說出了這句話,蘇謐低下頭。對於失去重視的家人的感覺她比誰都清楚。

    “沒什麽。”倪廷宣的眼神有些黯淡,他猶豫著說道,“我其實是不想娶……”

    “倪統領今天入宮是為了什麽呢?”蘇謐猛地打斷了他的話問道,“剛才多虧了統領施以援手,不然本宮就要出醜了。”聲音客氣而冷漠。

    倪廷宣怔了怔,半晌低下頭,說道:“卑職今天是進來向貴妃娘娘辭行的。”

    蘇謐這才想起,上一次倪源上的奏折裏麵提起過今年年關讓倪廷宣帶著母親的骨灰迴墉州安葬祭祖的事情。這樣合理的要求齊瀧自然尋不出拒絕的理由,而且他已經決定禦駕親征,也就沒有必要再將倪廷宣滯留在宮中了。記起奏折上說的就是在這兩天啟程了吧。

    “什麽時候動身呢?”蘇謐不自然地問道。

    “大後天就要啟程了。”倪廷宣說道。因為低著頭,蘇謐看不見他的神情。

    “嗯,路上雪這樣大,怎麽能夠趕得及呢,不如在這裏多留一些日子……”蘇謐漫不經心的話語脫口而出,她忽然住了嘴,真想抽自己幾耳光,自己在說什麽呢?!她平息了一口氣,說道,“希望統領能夠一路平安,本宮在這裏先預祝了。”

    “嗯。”倪廷宣微微一笑,抬頭看著她,說道,“不過是歸鄉祭祀祖上的一些事務,估計等到開春二月份就可以迴來了。”

    說這些幹什麽,我又不想知道你什麽時候迴來,蘇謐恨恨地想著,偏過頭去。

    “也希望娘娘在宮裏頭一切順心,再見到娘娘……”倪廷宣輕聲說著。

    “娘娘!娘娘!”一聲驚唿打斷了兩人的對話,是覓青抱著一件衣服氣喘籲籲地跑了過來。“奴婢剛剛正在擔心呢,雪忽然下得這樣大,正不知道要去哪裏找人,幸好一個宣合宮的小丫頭過去說……啊!”蘇謐一迴身,身側的倪廷宣顯露出來,覓青忍不住吃了一驚。

    “這是倪統領,今天拜望倪貴妃正要迴去呢。”蘇謐不動聲色地說道。

    覓青行了個禮,迅速將手中捧著的大鬥篷給蘇謐蓋上,蘇謐的肩頭全是雪花了。

    蘇謐伸手攏住衣襟,轉身而去。

    走到拐角處,蘇謐轉頭的時候,依稀看到那個身影依然佇立在那裏,隔著漫天的大雪,已經看不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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