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謐隻覺得一陣恍惚,夏天的日子裏,外麵的太陽好像是要噴出火來,耀得人眼花繚亂。但是在這深遠的宮殿裏,陽光被遮蔽嚴實,隻餘下四角上冰桶裏麵晶瑩的冰塊散發著淡淡的光芒,逐漸化開,使得屋裏充斥著一種冰涼濕膩的感覺。混合著龍涎香的氣息,那濕氣黏膩在肌膚上,揮之不去,幽冷,幽冷,似乎是直接涼透到心裏頭去了。

    “姐姐,是我胡說八道了,你別生氣,是我不好。”看到蘇謐的臉色,綺煙頓時知道自己失言了,連忙拉住蘇謐的手說道,“如今姐姐寵冠後宮,我也有了皇嗣傍身,等我痊愈了,後宮之中,你我姐妹攜手,到時候皇上的寵愛還能落到別人身上嗎?”

    蘇謐的笑容幾乎快要僵硬,她隻有默然地。僵硬地點著頭。

    ……

    覓青看到蘇謐蒼白的臉色,禁不住驚唿道:“娘娘,您怎麽了?”因為綺煙的房裏有剛出生的皇子在,所以閑雜人等是不能隨便進入的,她一直在外間等候著。

    蘇謐沒有迴答,主仆二人慢步走出了西福宮的大門。

    晚霞低沉了下來,從天邊鱗片狀的朵朵白雲後麵透露出點點霞光,金紅的光芒將阻擋在前麵的雲朵都染成一種嫣紅可愛的顏色。

    蘇謐走在迴宮的路上,盛夏的風吹拂過衣服,總有一種黏膩沉滯的感覺揮之不去。似乎就要這樣沉淪下去,永遠難以超脫,蘇謐仰頭看著天空,那變幻的色彩占據著她的視線,終於,她問道:“你說,這個世界上,有什麽東西是永遠都不會改變的呢?”

    聲音空靈縹緲,若有若無。

    ※※※蘇謐迴到宮門,隻覺得滿身疲倦,短短一個月的離別卻像是漫長的時光,漫長到連踏進這個熟悉的門檻,都覺得恍然如夢起來。

    確實像是在做一場夢,不然她怎麽會又一次看到那樣熟悉的身影呢?

    他正在扶起一株新近移植的花木,聽見門口的聲音,他轉過身來。於這樣一個盛夏的黃昏,於這樣不足數尺的距離,於這樣失落而又滿懷希翼的心情,兩人恍惚對視,他的臉上顯出喜色,溫暖的笑容讓陳年的舊傷痕都淡化了起來。

    一種想要哭泣的衝動忽然就湧上蘇謐的眼角,她快步走進殿門,帶著長久未曾感受到的喜悅和希望的心情,撲到他的懷中。

    為什麽迴來了?蘇謐想要這樣的發問,可是話到了嘴邊什麽都說不出來了。

    “大師他前去雲遊四海了,我實在不是那般超脫世俗的人,自然是要迴來這俗世紅塵了。”陳冽卻像是看出她的想法一般輕鬆地笑道。

    大師?蘇謐有幾分疑惑這樣的稱唿,陳冽難道沒有拜枯葉禪師為師?

    看出蘇謐眼中的疑惑,陳冽解釋道:“枯葉禪師雖然對於我有授業之恩,終究不是我的啟蒙恩師,而且大師十成的功夫,依我這愚魯不堪的資質,連一成都學不會,整天把出身大門下的事情掛在口頭上,豈不是壞了他老人家的名頭。”

    蘇謐立刻明白,他是因為尊敬自己的父親,顧清亭既然是枯葉禪師的弟子,又是他武功的啟蒙師傅,他當然不願意與自己最尊敬的人平輩而立。

    蘇謐心裏頭一陣感動,他在微小的細節上也一直思慮周到。她沒有說話,隻是全心全意地感受這份溫暖和關懷。無論如何,對她來說,至少這個世上還有一些東西,是永遠也不會變化的。即使是在這個冰冷的宮殿裏,她的身邊也還有一個可以全心全意地去相信。去依賴的人。

    ※※※因為朝政和戰事的不順,整個後宮都被一種沉悶的氣氛所籠罩,太後的病情更像是一團烏雲,越來越厚重,越來越低沉地壓在整個大齊後宮的頭上。

    終於在七月二十九日的這一天,這團烏雲化作了磅礴的暴雨,衝刷了下來。

    那一天,蘇謐剛剛在榻上歇息,盛夏的時節,即便是傍晚,熱浪也一層層地沒有消停。院子裏麵蟬鳴的聲音又一段段拔高,聽得讓人心煩意亂。蘇謐蒙欲睡,卻聽見外麵傳來一陣喧囂聲。不一會兒,小祿子就匆匆地跑了進來。“娘娘,娘娘,太後她老人家……”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說著。

    蘇謐頓時清醒,她匆忙從床榻上起來,“太後怎麽了?難道已經……”

    太後的陳年舊疾,本就是經年累月積下的病情,難以根除。蘇謐早就知道這樣的病情最忌感情的大起大落,若是靜心休養,還能夠活得長久一些。可是身處這危機四伏的宮廷,便是她貴為太後,也少不得時時勞心費力。殫精竭慮。半個月前,王奢兵敗身死的消息使得太後的病情急劇惡化。蘇謐迴宮的時候也去拜會過,據說已經起不了床了。那時候,蘇謐就知道,太後的病情不過是這幾天的工夫了。

    “還沒有,隻是聽太醫說下午的時候太後又一次病發,是支撐不過今晚的……”剩下的話小祿子沒有說出口,蘇謐也知道太後已經是彌留之際了。

    “皇上呢?”蘇謐問道。

    “皇上原本正在前殿與各位大人議事,得到消息,連忙趕去慈寧宮了。如今已經傳詔下來,讓後宮諸位主位前去慈寧宮侍奉,並下詔召集宮外的皇室帝裔。”

    雖然早就知道這一天必然到來,可是真的等到了這一天,卻感覺一陣茫然的失落。太後是一顆懸在後宮諸人頭頂上的耀眼星辰,就算是她再韜光養晦,不理凡事,也讓任何人都無法忽視她的存在。這樣一顆星辰的隕落,可以毫不避諱地說,是預示著後宮一個朝代的終結,而同時,又會為前朝的勢力帶來怎樣的變故呢?

    “出去準備車輦吧。”蘇謐淡淡地吩咐道。太後薨逝,宮中妃嬪作為後輩,都要前去跪送侍奉。以盡孝心的。

    說話之間,覓青已經找來了一身素淡的衣服,蘇謐匆匆換上,就乘上車輦,向慈寧宮而去。

    慈寧宮的正殿之前,匆忙趕來的妃嬪宮人已經林林總總跪了一地。來不及預備喪衣,盡皆選擇了素淡的衣著穿了,全無脂粉釵環。所有人都沉浸在肅穆之中等待著最後一刻的到來,滿宮上下鴉雀無聲。

    夜色濃黑陰沉,殿中燈火通明。諸妃跪伏在寢殿的外堂,連大氣也不敢喘一聲。寬廣深遠的大殿裏麵,隻餘下燭火被細風吹過,躍躍而動,給肅穆的大殿裏帶來一絲活氣。

    蘇謐無聲無息地步入大殿,依照禮儀,跪在外堂的一角。

    抬起頭看去,隔著半透明的水晶屏風和飄忽的鮫綃黃金帳,隱約可見鳳榻上蒼老憔悴的身影,一隻枯槁蒼白的手無力地垂在床畔,恍如一枝因為這盛夏的天氣而枯萎的老樹丫。

    裏麵,有齊瀧和皇後的聲音在低低地說著什麽,帶著幾分悲意,讓這炎熱的大堂裏麵無端的漫起涼意來。

    半晌,皇後哀慟的哭喊聲傳出:“母後!”

    後宮諸妃頓時明白,是太後薨逝了。哭聲逐漸響了起來,不絕於耳。或者真情,或者假意,跪伏著的諸人皆在哀哀淒淒,掩麵伏地痛哭著。

    告喪的鍾聲響徹雲霄,從大齊的後宮傳遞到前朝,傳遞到宮外,傳遞到民間……等到明天的清晨,整個京城都會知道太後薨逝的消息了。

    蘇謐跪伏在幾乎最角落的位置上,同所有的妃嬪貴戚一樣,額頭觸及冰冷光潔的青瓷磚鋪陳的地麵,一絲若有若無的涼意從額頭上傳遞到心底裏。

    隱約之間,一聲幾乎細微不可聞的歎息聲傳到耳畔,蘇謐轉頭望去,是倪貴妃的方向,她神色黯淡肅穆,光潔的臉頰上卻沒有淚珠,隻是帶著些微的恍惚。

    蘇謐低伏下去,她也禁不住輕輕地歎了一聲,就算是權傾朝野,就算是寵冠後宮,尊貴到了極點,最終所得到的也不過是這樣的一場哀哭,幾聲歎息。

    ……

    ※※※蘇謐走近養心殿,正聽見殿裏傳來齊瀧的聲音,“母後鳳體不安已經有十幾個年頭了,近幾年病情更是日漸加重,為了讓她老人家放心,朕連這一次定國公的敗績都拖延了下來,未曾加罪任何人。隻盼望著能夠有迴轉之機,沒想到還是……”一番話說得入情入理,娓娓動聽。

    “皇上不必難過,太後在天有靈,亦不願皇上為之傷心傷身。太後享年五十又一,生平純簡樸拙,躬勤敬禮,堪為千古之表率。臣以為當遵祖宗成例,賜以佳號,奉安鳳穴,此乃最要之務。”禮部尚書賈淵的聲音傳出,恭謹地勸慰道。

    蘇謐的腳步滯了滯,她從敞開的窗子望進去,殿中大多都是禮部的官員,顯然是在商議太後的治喪典禮事宜。

    齊瀧在龍椅上側了側身子,長歎了一聲說道:“朕自從繼位以來,母後仁慈寬裕,愛護有加,如今卻天人兩隔,朕實在是哀慟難安啊。如今母後去世,朕日夜冥思苦想,都不能釋此追思之情於萬一,父母去世,天下人皆是守禮三年,朕也意欲效法而行。”

    下麵的臣子一陣詫異。按照民間的風俗,父母去世者,子女當守孝三年,不得婚嫁為官,以表孝心。但是天子守孝,則是以日代月。也就是說,三年三十六個月,天子隻守孝三十六天而已。

    如今聽齊瀧的意思竟然是要效法民間守孝三年!這怎麽能行呢?先不說如今南方戰事連綿不斷,一國的皇帝跑去皇陵那裏守上三年的孝,這國家和朝政可怎麽辦啊?難道要滿朝的文武也一起去太後的墳前叨擾嗎?

    當即就有朝臣想要出言勸阻,可是還沒有開口,旁邊的豫親王齊皓就已經出言道:“皇上所言甚是。子女盡孝,無論天子庶民,皆以盡心盡禮,方顯誠摯拳拳之心。皇上以孝道治天下,此舉正堪為天下表率。隻是……”齊皓低下頭去,嘴角一揚,轉而仰頭繼續道,“皇上貴為天子,政務繁忙,如果因為一己之悲,荒怠政務,反而違背了太後她老人家的遺願,更加於理不合。不如在這三年之內,暫居乾清宮,皇陵那邊的一切事務細則都暫且交由禮部和榮親王主持,這樣,一來沒有誤了國事,二來又為太後盡了孝心,豈不兩全其美?”

    榮親王是先帝的弟弟,在如今大齊的皇室貴族之中,算是最老也最有威望的一位了。

    “豫親王所言正合朕意,為母後計,為天下計,朕左思右想,才決定了這個守禮居喪的法子,能稍表朕之悲慟追思之情。”齊瀧已經點頭道。

    禮部眾臣目瞪口呆,蘇謐忍不住想要笑出聲來,這兩人的一唱一和,說得好聽,說是三十六天的喪期無法表達出自己的孝心,要守孝三年才成,但是實際上,卻是連這僅有的三十六天的喪期都給取消了。僅由榮親王和禮部代替治喪而已。

    “皇上英明啊。皇上此舉,既全了心孝,又合了禮孝。正是天下的表率,萬民的福祉……”有反應快的禮部臣子已經高聲唱起了讚歌。

    朝廷的官員,哪一個不是人精,不用人提醒,眾人頓時明白過來,立刻連聲稱讚齊瀧此舉正是既為天下百姓考慮,又為太後盡了孝心,實在是再合適不過的了。

    蘇謐站在殿外,忍不住嘲諷地笑了,她仰起頭來,看向四麵,宮牆上,殿門口,到處是因為太後大喪而懸掛起的幔帳紙幡,布幔被悶熱的風吹起,輕飄飄,空蕩蕩,發出隱約的嗚嗚聲,恍如在為離人飲泣。在這酷熱的盛暑天氣裏,恍如飄飛的白雪一般,竟然讓人有一種錯覺,是身處於臘月裏的寒冬,涼意徹骨。

    隆徽四年七月二十九日,大齊太後薨逝,諡號為恭肅靜安皇太後。九月四日,太後五七大祭,棺槨合葬於先武帝盛陵,由榮親王於陵墓南廡起青廬,代皇上行舉喪守禮之儀。

    與因為太後的故去而陷入低迷和淒冷之中的後宮不同,南方連綿不斷的戰事令前朝不得不很快地振作起活力來。

    隆徽四年九月十八日,倪源上朝聽封,晉為大將軍。尚書令,率領援軍開赴南方。

    同月,挾建鄴城大勝之餘威,南陳誠親王揮兵北上,率軍攻陷雷州城,至此,原本割讓給齊國的土地被他在短短三個月之內盡數收複。

    剛剛趕赴前線的倪源竟然也無法阻擋南陳勢如破竹的攻勢,隻有節節敗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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