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息古國,天堂城。城外二十裏處。


    一群零零散散的平民,身披長袍頭纏裹布、艱難在沙漠中跋涉著。


    他們身邊隻跟著兩頭駱駝,上麵馱滿了行李。這也使得他們行動緩慢。


    “阿叔,我好累……”


    一個灰頭土臉,聲音稚嫩的小孩疲憊的說出:“我想喝水……”


    無論是容貌亦或是聲音,都分不清男女。那黝黑的皮膚,枯瘦的身體,讓她看起來就像是一隻小猴子般醜陋。


    “再堅持一下,卡桑!”


    牽著駱駝的男人低聲說著:“我們就快到了……”


    他環顧四周、小心翼翼的從駱駝的鞍袋中,取出一個巴掌大小的黑色扁陶壺。它的最大儲水大概能有一升左右,而如今它晃蕩著、卻能聽到清脆如雨的水聲——很明顯,它裏麵的水已經見底了。


    周圍一雙雙眼睛若有若無的盯著他們。牽著駱駝的男人竭力直起腰來,用自己的身體擋住那些視線。


    小女孩才隻是喝了一小口,水壺就被男人劈手奪走。他沒舍得喝水,隻是用瓶口處的水跡在自己幹裂的嘴唇上刮了刮、潤了潤,便將塞子重新塞了迴去。


    而得到了水,女孩也安靜了下來。


    車隊繼續在裹挾著黃沙的旋風中沉默前行。


    在沙漠之中,正午時分炎熱非常、而晚上則會異常寒冷。能夠舒適行走的時間並不多,如今的清晨時分就算是一個。他們從淩晨四點就已經從營地裏爬了起來,一直走到了現在。


    “綠洲就在前麵了,多麽偉大的綠洲。這種規模的綠洲……讚美慷慨的阿迪勒。”


    一個中年婦女神神叨叨的說道:“等到了天堂城,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她的衣服是人群中最好的,脖子上甚至能看到好幾條金鏈子,手上還有金鐲子、鑲滿珠寶的戒指。很顯然,在另一座城邦中,即使是在自由民中她也算是生活優渥的富人。即使到了新的城邦,她也有自信贖買自己的命運。


    可車隊角落中的一個枯瘦男子卻並不這樣認為。


    他叫賈比爾,是這群人裏麵身份最為卑微的人。


    當然,他也算是自由民,而非是奴隸——他們最初逃離那座因戰敗而破落的城邦時,其實是有帶著奴隸的。但很快,這些奴隸們就一個接一個的餓死、渴死了。


    雖然購買一個奴隸的價格能買得上半隻駱駝了,更不必說這點食物和水。然而在沙漠之中,沒有什麽能比食物與飲水更為珍貴。


    賈比爾一周前起夜的時候,清晰的看見……有一些人在黑暗中啜飲著鮮血。


    他們渴了,但是水已經不多了。他們要用血來潤口。


    他們很快發現了暗中觀察的賈比爾,並邀請他一起來。


    賈比爾同意了。


    他不敢不同意。


    當第二天起來的時候,沒有人關心在睡夢中死去的奴隸。他們就再度上路了。


    但好歹他活著睜開眼了。


    從那之後,還活著的奴隸們得到了恩賜:一口水,還有尿液。然而賈比爾知道,那隻不過是為了宰殺牲畜前的蓄養。


    奴隸以每天兩到三個的速度減少,偶爾他也能飲上一口來解渴。也是在那時他才知道……血是鹹的,越喝越渴。


    那是蘊藏在血液中的詛咒。他更渴了。


    有一個壞消息是……從昨天開始,所有奴隸都已經死掉了。當奴隸們都已經死掉之後,他就是團隊裏身份最低的了。


    賈比爾沒有工作。他是一個乞丐,亦或者說一個騙子。他用祖父傳給自己的一幅龜甲牌來給人占卜,但實際上他根本就不會占卜,因為他祖父死的早,他根本就沒有學過。而且人們也幾乎都知道他不會占卜。


    也正因如此,賈比爾的占卜與其說是占卜,倒不如說是表演——後來他幹脆加入了更多的表演。比如說吐出一枚磨尖的石子、擊穿被他拋飛到空中的餅;亦或是反手射箭,將放有不同龜甲的陶罐擊碎。


    但賈比爾很聰明。不管占卜的結果如何,他都會解讀成模棱兩可的好消息。也正因如此,人們愛聽他的占卜,所以他的生意也就越來越好。


    當他某一天,感覺自己狀態來了。於是他異常亢奮的對著第三十個人說了同樣的話、信誓旦旦的擔保他將會平安。


    而在那之後,城邦突然的被人踏破了。


    那是枯水軍!


    一些自己城邦的善主被反叛軍殺死、永久失去了水源之後,就報複性的攻擊、劫掠其他城邦的遊匪!


    他們憎恨著那些生活在綠洲中的平民、奴隸。雖然他們也會抓捕、綁架一些奴隸,用於賣給地精換取物資,但除此之外他們卻會盡量殺死他們見到的一切人。因為他們嫉妒著這些人能生活在綠洲之中,同時也因為那些敢於反抗善主的反叛軍就誕生於這些人中。


    出於憎恨與嫉妒,這些奪得了善主財產並被武裝起來的平民們,毫不留情的將砍刀揮向了另一座城的平民。


    在逃亡的路上,他見到了一地屍體。被他祝福的三十人一個不差的倒在地上,沒有一個活著的。


    當他們在城外重新重整隊伍之際,這件事便流傳了出去——人人都知道,賈比爾承諾將平安無事的三十個人全死了。


    於是他就成為了騙子。騙子賈比爾……而還有一些人則將其稱之為詛咒。是因為他的惡咒引來了枯水軍,害的他們家破人亡、流落至此。


    他們能選的路隻有一條,那就是前往其他城邦。


    而幾乎所有城邦,都會將來自其他城邦的流民抓成奴隸。


    每個安息人都知道世間有這樣的道理——今天的自由民,明天也有可能變成新的奴隸。而一旦成了奴隸,就永遠都是奴隸。


    接納外來人口的城邦很少,而天堂城就是其中之一。


    許多路過天堂城的旅行者與遊商,都會誇讚天堂城的神聖輝煌。許多自由民都是從其他城邦來的,他們安樂平和的生活在滿是綠樹、清泉,潔淨美觀的城市中,享受著無窮無盡的美食。而他們要做的隻有一件事,那就是讚頌。


    ——錢可以買來神聖嗎?


    這個問題若是在外國,或許需要爭論:錢或許可以買來幸福、或許可以買來平靜、或許可以買來成功、或許可以買來威望……但它能買到真正的神聖嗎?一個有錢人,是否能夠成為真正被人們崇拜的聖人?


    而在安息,這個答案不言而喻——唯有錢才能買來神聖。


    凡是不能給他們帶來美好生活的,都是安息人眼中的“假神聖”。


    賈比爾心中不由得產生了一個質樸的疑惑——


    ……天堂城的善主,他的錢到底從哪來呢?


    他對所有人都好,那為什麽其他善主做不到呢?


    他做這些事,真的不需要任何代價嗎?


    而就在這時。


    前麵的綠洲之中,卻突然衝出來了一隊駱駝騎兵。


    他們身後滿是煙塵,而人群中則出現了驚喜的聲音:“他來接我們了!”


    “不對!”


    牽著駱駝的男人視力比較好,因此他注意到了細節、麵色頓時劇變:“是捕奴隊!”


    人群之中頓時一陣混亂,而神神叨叨的中年女性則堅定不移的說道:“這就是來迎接我們的!讚美慷慨的阿迪勒——你們也來讚美阿迪勒,他不會攻擊我們的!”


    她話音剛落,那些騎兵們就以非同尋常的速度衝到了他們近處。


    中年女人立刻扯著嗓子大喊:“讚美慷慨的阿迪勒!讚美仁慈的阿迪勒!我們是來……”


    她話音未落,便有一道透明的昏黃色鐐銬直接纏在了她的脖子上!


    ——那是靈魂鐐銬。


    捕奴隊們在抓捕奴隸或執行獻祭時才會使用的法術——能夠直接束縛靈魂,從而壓製、封印對方的法力池。即使是超凡者,在不能動用法力的情況下,也是脆弱如凡人。


    她雙手驚恐的抓住鐐銬,在沙漠中被激烈拖行著。滿口的言語都被沙塵直接噎了迴去。


    “哈哈哈哈!我這個是有錢羔子!”


    抓住他的是身披精致皮甲的男人。


    他對著另一個人炫耀般的唿喊著:“羊油都歸我了!”


    “大人,我們都是自由民!”


    看駱駝的男人唿喊著:“我們來投奔慷慨的阿迪勒!”


    “哦,”男人懶洋洋的說著,如漁夫收網般將中年女人暴力拖了迴來,臉上露出一個殘忍的笑容,“誰知道呢。”


    “慷慨的阿迪勒庇佑自由民——”


    男人感受到了強烈的不安與恐懼,卻仍舊護在小女孩身前竭力挺起胸膛。


    而下一刻,他就被另一位駱駝騎兵手中飛出的鎖鏈掛住了喉嚨。


    “我可沒見到什麽自由民。”


    那個皮膚黝黑的奴隸騎士露出潔白的牙齒:“這不都是被我們抓捕的奴隸嘛。”


    奴隸騎士們在人群中飛速穿行而過,一道道鎖鏈在驚唿與慘叫中飛出。


    而他們很快就圍在了最開始打頭的奴隸騎士身邊。


    “霍,是有錢啊。這一條條的大金鏈子。”


    “這肥婆反正也賣不出價,殺了吧。”


    “不急,迴城再說。這一身羊肉浪費了可惜——幫我個忙,把她指頭剁了。太肥了,戒指拔不下來。”


    “哈哈哈,那你可得給我們分點!”


    “都幾把兄弟,我說都歸我了你還真信啊!”


    奴隸騎士們發出一陣陣的歡笑,伴隨著手起刀落、染著鮮血的斷指與金戒指一同飛入黃沙。


    而賈比爾被鎖鏈纏繞起來的瞬間,心情卻變得無比寧靜。


    他終於理解了,為什麽這麽多人來投奔阿迪勒,卻沒有擠爆天堂城……


    自由民若是抵達了天堂城,那自然就能享受阿迪勒的庇佑與厚待。


    可問題在於……他們能抵達嗎?


    他們到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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