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默然點頭,心下又是一暗,傅恆既然肯帶我去,足以證明此事不是他為強行留下我而惡意中傷紀昀所胡編亂造的謊言。

    “來人!”傅恆一聲令下,立即有人躬身待命,“去備馬車。”“我想盡快趕迴去。”我低下頭,沒有勇氣看傅恆的眼睛。

    “若是騎馬的話速度會快上許多,但是你的身體……能支持得住嗎?”他握著我的手下意識緊了緊。

    “我可以。”我想沒有什麽可以阻擋我此時的決心。

    “罷了,去備馬。”傅恆取來披風裹緊了我,又親自給我穿上鞋,“若是堅持不住,就吱聲,千萬別硬撐。”隻要他願意送我迴去,別說一個條件,哪怕是十個、二十個我也會通通應承下來。

    從睡房到傅府大門皆由傅恆一路攙扶,到後來他索性抱了我上馬,讓我坐在他身前,雙臂牢牢箍在我腰間,輕夾馬肚,柔聲道:“雅兒,抓緊韁繩。”他身上有淺淺的檀香味,一如既往的清淡和好聞,我能清楚地聽到他此刻劇烈的心跳聲,我知他是憶起了我們曾經共乘一騎的纏綿往事。那年,和煦的春風似乎更暖人一些,景色也比現在更為怡人,但心緒已千差萬別。

    耳邊是唿嘯的風聲,傅恆顧慮我的身體一直沒敢加速,反而是我一直催促他快馬加鞭。臨近崔爾莊時,我心下忐忑不安,既期盼著快些見到紀昀消除誤會,又怕傅恆所說屬實,我的出現將會是自取其辱。

    遠遠地有一對人馬往我們這個方向走來,走在最前的是四名粗壯的漢子,敲鑼打鼓,好不熱鬧。後麵則是八人大轎,轎子的兩旁跟隨著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中年婦人和兩個眉清目秀的金童玉女,我認得他們分別是村裏有名的巧嘴曹媒婆和映容最小的弟妹。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喜氣,鑼聲嗩呐大作,人群前唿後擁,好大的排場。

    “看樣子是迎親的隊伍。”傅恆忽道。

    我沒有任何反應,他扳正我的臉,緊盯著我的雙目:“雅兒,你若是現在去阻止,還來得及。”感覺有什麽東西自眼中緩慢流出,我也不去管它。

    微啟朱唇,卻是一陣急劇的咳嗽,眼前的一切都在搖晃,旋轉,漸漸地什麽都看不清了。

    我失去了去探求真相的勇氣,因為事實已然擺在我麵前。

    我看著花轎打我們身邊經過,閉了眼,同紀昀相識相知的片段在此刻一股腦兒地浮現,成為經久不滅的深刻記憶。

    初遇時,我們在河邊因東施效顰和西施所背負的國恨家仇起了爭執,那是我和他緣分的開始。

    天賜良緣,相愛永遠的藏頭詩,打動了爹爹,也在不經意間感動了我。

    圓明園禦書房中,在他說出那句非我不娶的誓言時,我心中的天平早在不知不覺中傾向於他。

    天牢之中,生死與共,他若是被賜死,我亦不會獨活。可笑的是,當日的我,為何不能早日看清自己的心意。

    獻王墓前,當黑衣人拔劍欲刺向他時,我深刻地體會到我是多麽害怕會失去他。

    ……

    彼時的記憶清晰分明,原來他在我心中已進駐了這般久。

    為什麽人總要到失去的時候才會後悔。

    現在的我還剩下些什麽,一顆破碎的心,伸出手,能撫摸到傅恆深刻的五官。

    我笑了出來:“六哥哥,我們迴去。”“好,我們迴家去。迴我們的家。”身體如同遊蕩在雲間,時而飄浮起,時而沉下去。一口鮮血自口中噴出,灑在傅恆潔白的衣襟上,開出了朵朵嬌媚的鮮花。

    耳旁有如萬鍾一齊錚錚轟鳴,眼前忽暗忽明,我一個跟頭栽下馬背,在傅恆的驚唿聲中,跌進了無邊的黑暗。

    原來情深,奈何緣淺。

    度日如年。形同行屍走肉。

    每次醒來我又強迫自己再度睡過去,實在無法入睡的時候我隻能微笑,冷漠地看著傅恆、納蘭馨語及進進出出屋中的丫鬟、大夫。那是一種歇斯底裏的冷笑,我已流不出眼淚,也忘記了怎樣去哭,我麵無表情地瞅著往來的人群,唯有環抱住雙肩來汲取這僅有的溫度。

    思緒一點點地飛離我的身體,我沒有了思想,卻有著清晰的唿吸聲、有力的心跳聲,原來我到底還是活著的。

    整個人窩在牆角中,終日蓬頭垢麵,不願動彈,也不覺得饑餓,我現在能深刻地體會到為何當初傅恆不肯用藥,不願進食,因為,你最重要的人永遠棄你而去,生命再無意義,若失去了生存的勇氣,死比之生更快樂。

    頭疼得厲害,這在迴來以後已成為間接性的病症,每過一陣子總會發作一次。我閉上眼睛,用手不停地用力揉著太陽穴,感受著疼痛帶給我的壓力和快感,好像折磨自己也成了我的習慣。

    徹骨冰冷的手上忽然感受到了些許暖意,原來是我滾燙的淚水,我以為自己早已沒有了眼淚,卻還是在憶起紀昀的時候淚流滿麵。

    “雅兒,我特意吩咐廚房給你熬的幹貝粥,你吃兩口。”一個精巧的小銀勺送到我嘴邊,我聽到了傅恆在說話,別轉開頭,山珍海味也沒有絲毫胃口。

    我搖搖頭,他幾乎是用哀求的口氣同我說話:“就吃一口,試試合不合你的口味。”我聽話地張嘴,本該鮮美可口的佳肴入我嘴中卻食之無味,胃裏一陣翻騰,好不容易咽下去又盡數吐出。

    “傅大人,讓我來。”琉璃接過芙蓉碗,舀過一勺子,放在嘴邊吹涼了才送入我口中,臉上掛著隨意的笑容,“姑娘,皇上和太後可想你想得緊,你得趕緊養好病才不至讓他們勞心。”我微怔,心下也自動容,在這個世上我終究不是一個人,我還有視我如親生女兒的養父,有疼我的兄長,還有生怕我受分毫委屈的太後,我也不是單純地為自己活著,如果我有個好歹,如何對得住撫育我長大的養父?娘親千辛萬苦地將我送出宮去,也是想我能過得平靜和快樂。現在的我,頹廢,整個人毫無生氣,弄得自己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這樣墮落的我豈是他們樂於見到的。

    “來,姑娘,最後一口。”我抬眼,見琉璃和傅恆皆麵露喜色,才見一碗粥已在不知不覺中見底。

    我淡定而笑,少了誰還不是一樣過活,說穿了,我也不過是一俗人。

    “琉璃,替我梳妝。”我對她展顏微笑,沉寂了這許久,是該振作起來了。隻是心中缺了的那一塊,要如何來補救。

    鏡中的我披頭散發,臉瘦削了一大圈,下巴尖尖,因而顯得眼睛更大,久不見陽光的臉色更是近乎透明,有一種病態的蒼白,我漾起一縷苦笑,這般地作踐自己誰又會心疼。

    琉璃輕輕地為我梳發,多日不打理,原本柔順的秀發糾結在一起,發絲一被牽動就是生生的疼痛,傅恆接了梳子,輕輕一笑:“這次換我來。”理順了頭發,琉璃簡單地為我結了兩個辮子,稍施粉黛後,也算是神清氣爽。

    “琉璃,筆墨伺候。”我下了床,琉璃趕緊攙扶住我,我手腳還是俱軟,勉強靠在椅背上,手指了指桌上的文房四寶。

    “雅兒,你要寫什麽,我替你寫,你身子還弱……”我搖頭打斷,迴絕了傅恆的好意,有些事情要靠自己來完成,借不得他人之手。

    這是一方端硯,據說端硯石質堅實,細潤,發墨不損毫,書寫流利生輝,光澤鮮亮,日久不褪。輕舐墨汁,稍作沉吟提筆,手上無力,字跡不免潦草,寫寫停停,也用了近半個時辰,寥寥數語,寫盡我此時的情懷:緣已盡,情也了,相思無數,唯留殘夢。

    傅恆一直站在我身邊,我也不去理會,將信用蠟封好後,遞與他:“麻煩你替我交與紀昀。”他不接:“你為何不親自交給他?”我淒然一笑:“如今見與不見又有何分別?”他這才伸手取信:“我即刻派人送去。”“等一下。”我抄起桌上的剪子。“姑娘,你……”琉璃驚唿,我仰首望向窗外,輕輕挑起一抹笑顏,飛快地剪下一縷頭發,用絲帶係著,連著信一並遞到傅恆手中:“交給他,他會明白的。”傅恆默然,溫潤的笑容中隱隱透著一絲陰沉,我目送著他的背影,不由自主握緊了雙拳,一顆淚珠悄然墜下。

    斷發如斷情,發斷如情絕。

    從今以往,勿複相思,相思與君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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