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下的無法之地像個唯邀幽魂的盛裝沙龍。


    咳嗽與尖叫是主旋律。


    沒有窗沿高的孩子們忙完了一天的工作,三兩蹦跳過作惡後的拐角,用石子和彈弓招人煩、惹人罵。


    他們哼唱著歌謠,向同伴炫耀自己一天的收獲。


    ‘厚門厚門!’


    ‘值得探索!’


    ‘雜草叢生…’


    ‘裏麵開闊!’


    ‘可以用鬃刷、嘴或指頭輕輕撥…’


    ‘也可以放番茄、薯條和紅色的蘋果!’


    ‘別告訴太多人!’


    ‘悄悄的…’


    ‘要悄悄的。’


    ‘悄悄和情人獨享快樂!夜夜快活!’


    ‘厚門厚門…


    羅蘭夾著手杖,在歌謠中漫步。


    半個小時前。


    蘿絲找來金牙幫的負責人詢問——的確是米歇爾·伯瀚‘出售’了自己的孩子。


    這讓她很生氣。


    輸了的那種生氣。


    “你是怎麽知道的。”


    “我猜的。”羅蘭嗓子裏哼了幾聲,剛跟著唱了半句‘厚門’——就被蘿絲擰了胳膊。


    “…你都看見了。這東西會讓人發瘋,變成沒有腦子的活屍…不知道那些老爺們是怎麽想的,竟然讓這些玩意在市麵上流通…”


    她不知道該怎麽形容。


    也許這個城市…就像無法治愈的濃瘡,在一點一點的腐爛。


    “我會讓叔叔清理掉家裏所有的鴉片酊…哦,尤蘭達小姐。”


    羅蘭頓了頓。


    “你還要買香膏嗎?”


    尤蘭達稍稍抬眼,聲音比往日愈發清冷:“我害的並不是你們帝國的百姓。”


    這句話一出。


    蘿絲眉毛都要立起來了!


    這女人——


    這女人…


    該死的。


    怎麽會有這樣的人?


    怎麽…


    怎麽沒有呢。


    她心中的火苗騰一下燒起來,又瞬間哧地熄滅。


    嘴角往下耷拉著。


    安妮活著的時候,她見過太多這樣的人了。


    有什麽可生氣呢。


    “我們不會幫你,尤蘭達。這東西比邪教還要讓人惡心——你難道一點良心都沒有嗎?你不知道,這玩意一旦擴散,會有什麽樣的後果?”


    哈莉妲默默看了蘿絲一眼。


    她對所謂香膏、瘋人、成癮或擴散都沒什麽感覺。


    害不害人,誰死了,誰又活了——和她有什麽關係?


    在加入茶話會之前,仙德爾就提到過這個問題。現在看來,那位候補聖女說得一點都沒錯。


    莉莉安·蘿絲·範西塔特和她們不一樣。


    這小姐心裏有著一股不切實際的正義感——雖然她還到處偷錢,違反法律,傷害各式各樣的人。


    不切實際的、矛盾的正義感。


    仙德爾私底下經常嘲笑她。


    ‘她不壞,也不好。在夾縫中躊躇。如果某天非要有人背叛,一定是她。’


    銀色的眸子靜靜凝視著蘿絲的背影。


    蘿絲小姐…的…


    正義?


    她可忘不了每個夜霧濕濃的午夜,蘿絲行竊後暢快地歡笑聲。


    ——會影響柯林斯先生嗎?


    哈莉妲想著,將視線轉到自己的主人身上。


    羅蘭還在背誦那首有關另一扇門的歌謠,背的不亦樂乎。


    “離開我家,尤蘭達。我不會收留你這樣的人——哪怕你是個海盜,或幹幹脆脆的殺人,都能讓我多給你些尊重…我和羅蘭不會幫你,也不會庇護一個下流無恥的錢口袋。”


    斜挑的鳳眼眨了眨,望向和她有著同樣發色的男人。


    “蘿絲的話就是我的話,尤蘭達小姐。”


    羅蘭頭也不迴,翠色的發圈在尾巴盡頭甩來甩去。


    “…誰這一生沒做過壞事。”


    尤蘭達悄悄捏緊了拳,黑眸閃爍:“你剛才殺了個孕婦。”


    羅蘭笑了笑。


    “你說的沒錯。我們也許是屠殺者,焚燒者,盜竊者,施虐者——任何一種,或者任何都不。


    尤蘭達小姐。


    你是不是認為,所有‘壞的’、‘邪惡的’,都該是一路人?


    殺人的,就該喜歡虐待;虐待的,也應熱愛焚燒;焚燒者樂見絕望;散布絕望的,追求最終的毀滅——


    並非如此,尤蘭達小姐。


    讓我告訴你吧。


    哪怕食肉動物,獅子也與鬣狗有天大的區別。


    我們不是一路人。”


    蘿絲猛地揮拳!


    “對極了!”


    “哪怕偷到窮人痛哭流涕,也比這下流的毒藥好上一百倍!”


    哈莉妲:……


    好在哪?


    尤蘭達沒說話,默默拉住羅蘭的衣角,輕輕扯了扯。


    “先生。”


    她那兩條弧月般的往眉心蹙了蹙,從口袋裏翻出一張紙鈔。


    “我會離開。”


    她說。


    “請賣給我一把槍。”


    羅蘭眨眨眼:“你打算自己去找賣家?”


    少女緩緩頷首:“感謝您與兩位小姐的幫助…我打算等女王巡遊結束後再去和他談——約拉姆·本·伯特蘭,我打聽到的賣家,聽說他手裏的貨最好…”


    蘿絲斜了斜嘴,陰陽怪氣:“哦,現在倒敢一個人離開了。取錢的時候沒見你這麽有膽量。尤蘭達啊尤蘭達,你比老鼠還要髒,還要讓人惡心…”


    哈莉妲拉她的衣袖,卻被蘿絲一下子揮開。


    “我唯獨厭惡你這樣的人。”


    蘿絲越說越急,仿佛迴到往昔象幫團結一致的日子——那時候,可沒有人會害自己人。


    害自己人。


    該被所有人唾棄。


    這也是她最無法接受的一點:如果尤蘭達不清楚這毒藥的可怕,在經曆米歇爾·伯瀚後驚懼改口,她沒準還願意給這姑娘介紹些其他渠道——


    比如,讓她帶迴去點膠糖,精致的錫製點火器之類的…


    害自己人。


    果然是個無恥的、一點良心都沒有的商人(不包括她自己和她的老詹姆斯。)


    “我該向你吐痰!”


    尤蘭達笑了笑。清冷月光下鋒利的眼尾,忽褪去了前日的怯懦。


    她接過羅蘭遞來的槍,緩緩後退。


    退入夜色中。


    “看在…的份上…”


    她的嘀咕蘿絲聽不清。


    “她是不是罵我了?她罵我了?肯定在罵我吧?!哈莉——放開我!哈莉妲!我要去把她**從**裏掏出來掛在晾衣杆上!!”


    張牙舞爪的暴怒飛賊,被哈莉妲牢牢‘固定’在原地——沒辦法。在力量上,鐵騎就是這麽得天獨厚。


    羅蘭抱著胳膊,靜靜望著溶於黑夜的身影。


    ‘你和我剛認識的時候,就沒有這麽敏銳。’


    撐傘的女人吻了他的耳朵。


    ‘切莉。’


    ‘叫我「因忽視而慘死的女人」吧,羅蘭。’


    嬉笑聲繞著他。


    ‘的確是因為我。’


    ‘我就說不該和他開這樣的玩笑,’切莉氣咻咻扭過頭,朝那牆角麵容模糊的女人嚷:‘你又騙我。’


    ‘這可怪不著我。’


    她蹦蹦跳跳到羅蘭麵前,背著手,歪頭看了看他。


    ‘你心情不錯?’


    ‘是啊,妮娜小姐。我見到了和你說同樣語言的人。’


    ‘那又怎麽樣。’


    ‘你希望我這麽做嗎?’羅蘭輕聲問。


    ‘我?’妮娜指了指自己:‘我是你的記憶與幻想,小蠢蛋。聽了我的意見,不還等於遵從自己的…哦,你想甩鍋!幹了壞事,就說是聽了我的——’


    她忽然停頓。


    ‘你確定嗎?’


    ‘當然。’


    ‘不可能…吧?’


    ‘等著瞧。’


    幾步外。


    哈莉妲輕輕碰了碰蘿絲的手。


    “經常這樣,習慣了就好,”蘿絲打了個嗬欠,默默瞥那和空氣交談的男人,“你又害怕了?”


    哈莉妲搖了搖頭,沒說話。


    她有些悲哀地望著那對空氣比劃手勢的男人,看他一會露出笑容,又一會俏皮地眨眼,扭過頭和另一個不存在的交談——他們聊了許多,話題東倒西歪,大部分都叫人聽不懂。


    他有些永遠不會被人看見的朋友。


    就像她有些永遠不會被人理解的吠叫。


    羅蘭…


    柯林斯先生。


    你和我都一樣。


    我們…


    都是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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