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羅斯·泰勒不記得自己是誰了。


    那麽,他想來也不會記得,貝翠絲·泰勒和蘭道夫·泰勒是誰。


    當談完沉重的,心照不宣的兩個男人沒再任由‘惡心’的情緒放肆生長,轉而聊起了更實際的事:貝羅斯·泰勒的病情。


    蘭道夫說,父親並非一開始就這樣。


    起先隻是忘了路,忘了出門的目的,忘了穿襪子,忘了女仆的名字,忘了日期和偏愛的雪茄——


    仿佛在他那泛著煙草與海風氣味的、滿是秩序的記憶管道裏,有個不斷滴濃汁的爛瘡。


    它一點點腐蝕這些管道,經年累月,讓它們徹底爛了口,鏽斷了接處,混亂了貝羅斯·泰勒的大腦:


    他分不清冬天和夏天,不知道自己是否吃飽喝足,若沒有人提醒,一天能吃七八餐。


    周遭一切對他來說都是陌生的。


    這讓他痛苦,也讓照看父親的兒子痛苦。


    “你知道嗎,我無法接受他看著我,仔仔細細看著我,端詳了甚至十分鍾,然後告訴我:你很好,孩子。但我真的沒有娶妻生子,怎麽會是你的父親呢?”


    蘭道夫揉了揉僵硬的臉,接過羅蘭切開的雪茄,低下頭,用幾根火柴點燃。


    “我曾想把他接迴倫敦,可在那幾次少數清醒的談話裏,他不斷警告我,不準把他從這裏帶走。”


    蘭道夫用掌根撐著臉。他就像操縱了一架後坐力極強的炮台,在一聲震響、歡唿和嗡鳴後,留下的隻有一雙顫抖的雙手和空虛茫然的靈魂。


    他不知道該怎麽麵對自己,麵對父親,怎麽和貝翠絲講,又如何接受即將到來的死亡。


    “他疾病纏身,我不想讓他在死前還渾渾噩噩…”


    蘭道夫默默製造著屬於自己的煙霧,和雪茄的混在一起。


    家族的生意讓他無法長時間離開倫敦,而父親的警告,又隻得讓蘭道夫成了火車上的常客。再加上虎視眈眈、智慧卻不如豬的傑夫·卡文迪什,有不少小心思的姨媽貝瑟尼·卡文迪什…同時還要處理金煙霧的瑣事,現在,又加上一個不老泉。


    蘭道夫確實夠忙。


    “你最好管住自己的嘴,羅蘭。”蘭道夫不知想到什麽,嗤笑一聲:“我父親得了病,脾氣越來越不好,經常喜歡用那把拐杖抽仆人的屁股…”


    羅蘭眨眼:“我出了名的乖巧。”


    蘭道夫的笑容裏有了些許惡意:“到時我可不會讓人幫你的,羅蘭。如果——”


    嘎吱。


    突兀的聲音讓兩個男人齊齊扭頭。


    角落裏的衣櫃。


    被推開了。


    一個穿著淡藍色墜星斑睡袍、頭頂睡帽的老人,昂首挺胸地邁步而出。


    他手裏提著一隻黑底金玫瑰紋的手杖,邊走邊敲,看見‘發愣’的兩個年輕人,嘴角一撇,略微不悅:“你該多來探望我,我的孩子。”


    他不等蘭道夫露出又驚又喜地笑,抄起手杖,三兩步到了麵前。


    一把摟住羅蘭,用力拍他的後背。


    “好孩子!像我年輕時一樣俊俏!我們多久沒見了?”


    蘭道夫:……


    羅蘭微微側過臉,問蘭道夫:“我現在開始學習商業和煙草相關的知識還來得及嗎?”


    蘭道夫給了他後背一拳。


    …………


    ……


    貝翠絲許多年都沒見自己的父親了。


    她快要不認得貝羅斯·泰勒,而貝羅斯更不認得自己的女兒——這也好,一老一小,兩個陌生人對坐在沙發裏,一個侃侃而談,噴著唾沫講大海上的故事,一個則捧著茶杯,用手掌蓋著杯口,乖乖聽他的瘋話。


    特麗莎立在一旁,悄悄抹眼淚。


    她難受死了。


    “…老爺年輕時並不是這樣。”


    她服侍了貝羅斯·泰勒一生。


    “我願意用我的性命換他健康…”


    蘭道夫抿了下唇。


    誰不願意呢?


    “…然後?哈哈!我的火炮可不是吃素的!嘭!你知道那有多大聲?嘭!堵著耳朵,都能感覺到,整個甲板在震動!我就這樣喊,一發又一發!那些假模假樣的半句話都不敢多說,屁滾尿流的——”


    講著講著,老人忽然安靜了。


    他用那雙泰勒家標誌性的眼睛環視整個客廳,溝壑縱橫的臉上浮現了一抹疑惑。


    接著。


    是窘迫與慌亂。


    “你…是誰?”


    “貝蒂!”貝翠絲小心翼翼地挪開擋住杯口的手,飛快地喝了一口,又連忙用手遮住:“貝蒂!泰勒!”


    貝羅斯眯了眯眼睛。


    他眼球中那抹淡淡的紫色早已被混濁攪亂,僅有的溫和也同炮火聲一齊消弭,再也找不見影子。


    他變得呆滯,規規矩矩按著膝蓋,仿佛一具活著的屍體,靜靜坐在沙發裏。那頭金發已經褪了色,被蒼白驅趕著向腦後撤離,人也深陷在恍惚中,就像活了一千年的孩子,來不及對抗迎麵撲來的孤獨。


    他就這樣當眾靜止,兩片無依無靠的嘴唇死死粘著彼此,誰威脅都不分開了。


    但凡心腸軟的人看了這一幕,都會感歎一句:太讓人難過了。這樣還算活著嗎?


    蘭道夫想要說上幾句,仆人卻快步走了過來,對他耳語了幾句。


    很快。


    一個棕發棕眼的女人被服侍著進了屋。


    她身材纖細,舉止文雅。


    穿了成套的墜珍珠赭石色團紋長裙,裙撐再寬一點就要進不來門。


    她按照規矩走每一小步,即便眼尾有了皺紋,臉上多了壽斑,仍像個年輕的小姐一樣搖曳。


    這種優雅隨著年齡彌深,遍布她的每一寸血肉。


    她就這樣在所有人的等待中慢悠悠了屋,站定後,下巴稍稍偏離既定的軌道,與此同時,慘白的臉上擠出一種類似於吃了不幹淨的魚肉即將迎接湍流卻還要堅持和人討論眼前這幅油畫運用了哪一種技法——


    她對蘭道夫打了招唿,那‘驚訝’任何人都瞧得出來。


    是現編的。


    “我太想念你了,蘭道夫。”她熱情的十分克製,仿佛有人用刀子抵在脖子上,恐怕逾矩一下就刀刃見血,和吃了壞魚肉的下場差不多。


    “貝瑟尼姨媽。”蘭道夫起身行禮,“好久不見。我同樣想念您,想念傑夫,這裏的鵝卵石、海風和穿過城市的陽光。”


    貝瑟尼想要笑,卻硬生生把嘴唇擠出一掬皺紋。


    “真好,蘭道夫。看見你,就仿佛讓我看見了曾經的喬瑟琳…哦,這就是貝翠絲,對不對?快讓我瞧瞧,長得可真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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