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小伊再一次低頭檢查手裏的紙條,又抬起頭來,仔細打量麵前的建築:一瞬間斷定莉姐一定是弄錯了,這裏明明是間廢棄倉庫,根本不像是有人使用的樣子。正當她考慮要不要轉身離去的時候,門卻忽然自內打開,一個穿著舊牛仔褲、棉製小背心的女孩子走了出來。她沒注意到身邊有人,徑自從口袋中掏出一根香煙,夾在指間、點燃,貪婪地吸了起來。那女孩兒也就十七八歲年紀,頭發燙成栗色大卷,眉目如畫,夏小伊一時看得呆了。女孩子狠命吸了兩下,長長吐出一口煙氣,微抬起頭,看到了她,便皺眉道:“看什麽看!”聲音惡狠狠的。

    夏小伊還沒答話,門又開了,這次出來的是個並不漂亮、卻有種說不出的嫵媚味道的女子,年紀略大,不過也肯定沒超過二十五歲。她的口音微微帶點南方腔,語氣中有莫名威嚴:“阿細,你繼續抽,可好得很——”那吸煙的少女嘴唇不住無聲翕動,想是在暗暗咒罵,卻終於還是把煙掐了,並不敢反口。

    夏小伊急忙上前兩步,說道:“請問這裏是不是《等愛一場》的劇組?”那叫阿細的少女瞪著眼睛撇下兩個字:“廢話!”而那大些的女子卻上上下下仔細打量了她一番,才笑著問:“你也是來試鏡的?”夏小伊點點頭。那女子並不說什麽,隻是笑,然後身子向旁邊挪了挪,將門讓開。

    外麵很亮,屋內卻是暗暗的,坐著好幾排年輕女孩兒,黑壓壓的足有二三十人在。也許是聽到門響了,二三十雙目光同時向她投來,道道都像鋒利的冰。夏小伊輕吸一口氣,強迫自己視若無睹,硬著頭皮向前走——真可怕,竟然有這麽多人在爭取一個角色,在爬同一座天梯!

    房間裏除了那些女孩子,還有一個男人,他坐在牆邊一張木頭書桌前,桌旁是扇門,桌上放著一盞小台燈。夏小伊走過去,那人抬起頭來,卻看都不看她,隻遞過來一張表,指指桌上放著的筆,絲毫不帶感情地吩咐:“先填好,然後拿去那邊等著叫號。”是的,爬梯子也是要報名的,夏小伊笑了——她這一笑,表情忽然漾開,就像是初春破冰的湖水,在昏黃的燈下閃閃發亮。饒是桌前那人看了一整天各色美女,早已審美疲勞,此時無意中瞥見,竟然也看得呆了。

    夏小伊彎著腰,就著燈光填那張表。表格非常簡單,一共四欄:姓名,年齡,畢業學校(畢業學校?是指表演學校麽?夏小伊想了想,最終寫上她上過的師範大學的名字,雖然她是半途退學的,其實並沒有畢業)以及備注(備注?什麽意思?夏小伊想了半分鍾,留了空)。她填好表,做了簡單的登記,然後便將表拿在手上,走進那群女孩子中間。

    已是深秋了,可是這些女孩兒們卻全都穿得很薄,勇敢地露出大片雪白肌膚,各個豔光四射。她看著她們,她們也在看她:夏小伊禮貌地笑了笑,卻沒人對她報以同樣的微笑,反而紛紛把頭轉向別處。

    小伊微微有點尷尬,倒也沒放在心上,正要找一個空位坐下,卻忽然有人輕拍她的肩。她一轉身,便看見了方才站在門口責罵阿細的那位二十出頭的女子,正衝她笑:“你來和我坐吧,美人兒。”她說。

    四周忽然傳來一陣竊竊私語的聲音。

    那女子不待她答應,已轉身去了,才走了兩步,又迴過頭來,微眯著眼睛,向她勾了勾手指。夏小伊隻有點點頭,跟了上去。

    這裏的女孩子身下坐的,都是很多年前夏小伊上中學時用的那種長條板凳:可那女子卻帶著她穿過這些人,一直走到房間的角落,那裏擺著兩張四四方方的舊木頭靠背椅。她大大方方地在其中一張裏坐下,然後攤平手,做了個“請”的姿勢。

    夏小伊開始覺得有趣了,於是她也大方坐下,說了聲“謝謝”。

    “你叫什麽?”那女子問,臉上帶著莫測笑容。她一笑起來的樣子活脫脫是隻慵懶的貓,以至於夏小伊幾乎生出錯覺,一瞬間似乎看到她的兩隻瞳子縮成了細細一線。

    “我叫夏小伊。”她急忙甩掉這種荒誕不羈的想法,迴答。

    那女孩子繼續笑:“我可沒見過你,你不常來?難道才入行?”夏小伊點頭。

    “不會吧,你這麽漂亮!”

    “你叫什麽?”夏小伊無法迴答她的讚美,便反問道。

    “我叫金西西,不是《茜茜公主》的”茜茜“,是東南西北的”西“。你叫我西西姐或者金姐都可以。”

    可惜那時候,夏小伊還沒有看過那部鼎鼎大名的電影,並不明白金西西究竟在解釋什麽,聽見她口氣這樣大,一時間倒也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她眨眨眼睛,繼續問:“你多大了?”

    “你別問我多大了,這麽多人裏我就喜歡你,你叫我一聲”姐姐“我不會叫你吃虧的。”

    夏小伊再笑了一下,心中卻已隱隱打定主意,並不接口。

    金西西卻也不強求,又問:“你是幾號?”

    夏小伊倒疑惑了:“什麽幾號?”

    “嗬,還真是菜鳥,又這麽硬性子。就是剛才你填好表後小殷給你排的號碼。”

    夏小伊連忙把表格展開,果然注意到左上方有一個手寫的“19”,金西西啐道:“這小殷,見到美女就丟魂,沒出息!他給你插隊了,你一會最少也該向他笑兩下……”

    怎麽不是插隊?這一屋子二三十人統統比她來得早,她又怎會是“19”,她向金西西道謝,多承指教,金西西則一擺手,滿臉捉摸不透的神情。這時候小殷身後的那扇門打開了,一個女孩子走了出來,同時小殷的聲音響起:“15號——”

    金西西衝她詭秘地使了使眼色,便站起身來,走到那張桌子前,低聲不知說些什麽,說了許久,然後又笑著走迴來,對夏小伊講:“一會小殷請我們兩個喝酒。”她明明離開了好幾分鍾,一張靠背椅子便白白空著,這滿屋坐條凳的美豔少女竟然一個也不敢走過來。

    夏小伊便問:“那你是幾號?”四周的女孩子們不約而同地笑起來,金西西也笑,迴答:“我是不排號的。”

    這時候門又一次打開,第15號出來,第16號走了進去。

    金西西問:“誰介紹你來的?”

    夏小伊迴答:“莉姐。”

    “莉姐?陳莉莉?”

    “你認得莉姐?”

    “嗬嗬,是,我認識陳莉莉。”

    夏小伊聽著這個像貓一樣的女子的口氣,實在不知道她是什麽樣的來頭。看她頂多和自己一般年紀,說是來參加試鏡的,卻實在不像——可是不來試鏡,又在這裏做什麽?

    這時候門忽然一響,第16號哭著跑了出來,這個16號看上去年紀極小,不過十五六歲的樣子,一哭起來,就更顯得小了。這樣的孩子本該坐在明媚的陽光下,坐在高中的課堂裏:老老實實上課下課,抽空偷偷談個小戀愛……這才是她們應有的生活。外間輪候的人群一陣微小騷動,夏小伊聽見金西西冷冷在說:“有什麽好哭的?這世上可哭的事情多了去了!為這樣的事情就哭,不哭瞎了才怪!”

    夏小伊忍不住道:“她還小得很。”

    金西西的聲線愈加病冷:“小又怎麽樣?妄想吃這碗飯就要先有把自己砸爛的打算,否則不如交個小男朋友,迴家玩去!”夏小伊不由噤聲,在這個圈子裏,她是新手中的新手,人人都比她老練三分。她確實沒有什麽發言的資格。

    她決定不再說話,無論金西西再問什麽,隻是笑,用心聽著記著,有不明白的便帶迴去慢慢問莉姐。抱定了主意沉默是金,看起來倒是充滿信心的樣子,叫人不容小覷。

    “……小伊你真是有趣。”金西西突然說。

    “我?”夏小伊還是忍不住,開了口,“我怎麽了?”

    “我從來不會和女孩子相處的,可是你不一樣,我一看見你就很喜歡你。”那貓一樣的媚色麵孔仿佛真的很真誠。

    小伊幹笑,她突然想起自己以前也是從來不會和同性交誼的,這叫做什麽,物以類聚麽?

    “你是好女孩子。”金西西猶在說,“正因為如此,你一定會是個好演員……隻有好人才能做個好演員,所以我放棄了。”她半真半假地笑起來。這時候考場的門再一次打開,那個聲音叫著“19號——”

    夏小伊嚇了一跳,急忙站起身來,什麽時候叫過18了?自己為什麽沒有聽見?心中想著不害怕,可是畢竟全無底氣,身體發出強烈的恐懼征兆,這可不是理智所能控製的。

    金西西抬起頭來,望看著她,對她說:“放心,遇見我,你就一定會有好運——我是幸運女神。”

    ***

    在這一代青年導演中,秦錚是特別得天獨厚的一位。倒也不是他有什麽驚人才能,隻不過他的父親是著名的“老一輩表演藝術家”、大導演秦朗。電影這個圈子是講究血統的,沒有血統至少也要拜在名師門下,總之一定要和上上下下統統打好關係,關鍵時刻才能有貴人提攜,否則絕難出人頭地。這是定律或者遊戲規則,算來算去恐怕隻有現今最大牌的導演林建國是個例外,當年他無親無友,不名一文,卻憑著和15歲的天才少年何飛合作,在國際大展上一炮而紅,如今才能坐享天時地利人和——沒辦法,外國人的麵子總還是要賣的——但他始終隻是特例,或者說,那是傳奇。

    其實這一天試鏡的角色雖然也算有點戲份,卻絕對不足以勞動導演的大駕。秦錚之所以親自來,隻不過是他喜歡這種場麵:他喜歡看著這些十幾歲的女孩子們努力懇求的表情。她們大多數沒有什麽天資,一眼看去就知道,但是她們年輕,多數也相當漂亮。那麽多好看的女人,發嗲的發嗲,撒嬌的撒嬌,故作正經的故作正經,甚至還有十七八歲的小女孩兒熟練的當麵色誘——他並不是壞人,圈子裏比他壞十倍百倍的大有人在:他也並不想真的占什麽便宜,他家裏的老爹如果知道他胡鬧,一定會打斷他的腿——他隻不過是喜歡她們,有了她們,生活才有意義。

    第19號女孩子走進來的時候他正開始覺得厭倦,即使是鮑魚燕窩,連吃了18道也該覺得煩了,他正考慮離開,所以並沒有刻意去看那女孩子的樣子。來人把手裏的表格遞過來,副手小劉接過,隻看了一眼就笑了,說:“師範大學?小姐我們這裏不是找老師。”秦錚也笑,總有這樣奇奇怪怪的人,奇奇怪怪,生活才不寂寞。他抬起頭來,想好好看看這個奇奇怪怪的女孩子,究竟長的什麽樣子。

    很漂亮,他想,真的很漂亮!一張有個性的臉孔,鼻管細長,眼神天然發出強烈光芒。並不是時下流行的那種美,個個像忍辱負重的受氣小媳婦或者舞廳的頭牌小姐,圈子裏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的新人了——這樣一個女孩子站在鏡頭前,即使是做花瓶也是極好的。

    他當下便來了興趣,問:“你演過戲嗎?”心中並不抱希望,想來多半是菜鳥,否則他早該有耳聞才是。

    那女孩子仿佛猶豫了一下,最後卻迴答:“演過的。”他笑了,是啊,即便是學校裏的話劇,也算是演過。便點點頭,說:“很好……”隨手抽過副手小劉袖底的一份台詞,遞給她,“你念來聽聽。”

    台詞其實很短,不過三五句,可那女孩兒卻把那張紙翻來覆去看了好半天,不光看,口中還念念有辭。小劉早已等的不耐煩了,可是看到導演一副饒有興味的樣子,倒也不好催促。好容易那女孩兒終於開了口,念道:“你迴來這四年,我們朝夕相處。我是跟你學了不少東西的,現在咱們孩子……”她話一出口,秦錚先是一愣,緊接著便忍不住大笑起來,屋子裏的幾個人頓時笑成一片:那女孩子滿臉緋紅,愣在當地。

    怎麽說呢?並不是差,隻是……古怪,實在古怪,說不出的古怪,任何一個有基本常識的人都不會這樣念台詞的。秦錚笑了好幾聲才停住,對她擺手:“唔……夏……夏小伊?你被選中了,出演劇裏白小姐這個角色。請給我的副手留下聯係方式,需要叫你時我們會通知你的。”奇怪的,那女孩並無歡天喜地的表情,反而皺著眉,猶豫著問:“導演,我以為這次試鏡是為了男主角的妹妹這個角色,聽說就這個出了缺,還有……你們為什麽笑?”她不問還好,這樣一問,秦錚突然又有了大笑的衝動,屋子裏當下就有幾個人低低笑起來。秦錚勉強按捺笑意,迴答:“夏小姐,這個角色更適合你。好了,請留下號碼,我很期待在片場見到你,再見。”說完一擺手,副手小劉帶那女孩子下去了。

    門一開,門外的小殷喊:“20號——”

    夏小伊稀裏糊塗的走出這個舊倉庫,看見金西西正站在外麵等著她。“我說的沒錯吧,有好消息是麽?”她對她笑。

    夏小伊也隻有苦笑:“算是好消息吧,我分到一個角色,是什麽”白小姐“。”金西西眨眨眼睛:“實在可喜可賀,不過你怎麽這副表情?”“我也不知道……他們笑我……”夏小伊咬咬嘴唇。

    金西西一怔,隨即也貓咪似的唧唧咯咯笑將起來。

    ***

    “……噢?你認識了金西西?”電話裏莉姐的聲音是驚喜的。

    “是,她古裏古怪的,莫名其妙就找上了我。”夏小伊迴答。

    “唉,小伊,我以前就說你運氣奇佳:第一次演戲就演女主角:現在第一次入行就遇到她。”莉姐緩緩說道,語氣中辨不清是什麽味道,“總之……千好萬好不如命好。”“她很厲害麽?難道是名演員?”“不,不是,她並不是名演員,卻是老江湖:是這圈裏的傳奇人物。沒人知道她出身如何,父母是誰,十三歲就一個人在北京,跑龍套、作替身什麽日子都經曆過。在這個圈子裏吃這口飯的人,男孩子倒還好,女孩子卻無論是否草包,清一色都是美女,父母沒給生一張好皮相,演技再出神入化也是白搭。你也見到了,金西西並不漂亮,所以她紅不起來,也不可能紅起來,但是她卻是眼光最犀利人脈最廣手腕最高明的,她的男朋友也是一個接一個的換,清一色英俊年少,她換他們就跟換衣服一樣。而最最神奇的是,她每一任男朋友在遇見她之後都轉了運,或多或少都能闖出點名堂來——小伊,你好運氣,現在她看上你了。”

    夏小伊聽著這個傳奇故事早已入了神,她實在沒有想到那個和她差不多年紀,媚媚的貓兒一樣的女孩子竟然如此神通廣大,竟然真的如她所說,是“幸運女神”……突然聽到最後一句,忍不住啐道:“莉姐,我是女孩子!”“沒關係,沒關係。”陳莉莉在電話那邊嘻嘻笑,“你是個好演員……steve說過你是個好演員,天生的演員,記得嗎?他不會看錯的……等一進鏡頭他們就知道你有多厲害,你等著吧……”夏小伊拿著電話,聽莉姐在那邊信誓旦旦,卻始終無法安心。最終,不知道為什麽,屋子裏那些人大笑的事,她並沒有對莉姐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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