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莉姐”——陳莉莉二十九歲。她生長在一座南方小城,七歲那年鄰居搬來一個胖小子,比他大一歲。那就是後來的錢家星——老錢——錢導——steve。

    他們兩人是絕對的青梅竹馬,老錢從小就傻嗬嗬的,總被人欺負,陳莉莉起初頗有點看不起他。但是老錢對她極好,他的母親是蘇州人,做一手好點心,於是他自小就熱衷於給陳莉莉家裏“進貢”,有時候黑夜裏也敲她的窗,把一包甜絲絲的桂花糖從打開的窗口丟進去——那糖果是那樣的甜,陳莉莉一輩子都忘不了。

    老錢喜歡電影,莉莉記得他們生長的那個南方小鎮,在久遠以前,並沒有電影院:隻有一個巡迴在附近鄉間的露天電影班。每次放露天電影的時候,老錢都像著了魔一樣開心。他不光看電影,還和放電影的人攀談。他明明一激動了就喜歡結巴,可是站在放映機前,卻仿佛變了個人似的。放電影的叔叔很喜歡這個憨憨的胖男孩,便教他一些最基本的知識,甚至叫他自己嚐試放映。在老錢十四歲陳莉莉十三歲的時候,放映班最後一次來到他們的小鎮,那時候鎮裏已經有了電影院,個別有錢的人家甚至也買了錄像機這種稀罕玩意兒,露天電影已經不再受歡迎。老錢去和他們聊了一整夜,天明迴來的時候照例敲響了陳莉莉的窗。

    莉莉蓬頭垢麵爬起來,在清晨溫婉的晨霧裏看見那時候還是“小錢”的錢家星紅腫著一雙眼睛,仿佛剛哭過,他在破曉的晨光中對她真摯地說:“莉莉,以後你一定要嫁給我!”

    這是陳莉莉生命中唯一一次好像電影情節一樣的早晨:唯一一次,這個平凡的女孩子,她是女主角。

    不久之後老錢初中畢業,離開了家:而一年之後,陳莉莉上了會計中專。

    老錢這輩子隻對莉莉求過一次婚,就是在那個早晨,在她十三歲、他十四歲的時候。等他們再次相遇,真正走到一起已經是九年後的事情。老錢出乎所有人意料的發了財,雖然數額不大,但也足夠令親戚朋友們在背地裏討論:“真是傻人有傻福!”而他對電影更加癡迷,他和陳莉莉正式成為了男女朋友,搬到了一起住,但是他再也沒有向莉莉求過婚。

    遇到夏小伊,開始拍攝老錢“一生中真正重要的一部電影”時,他們已經同居了七年。他的生活裏充滿了電影,甚至她的生活裏也是。她成了他的專署會計、出納、女仆、管家……七年裏,他沒變,她也沒變——除了她對他的稱唿從錢哥、家星、老錢變成了和大家一樣的steve——和大家一樣,是的。

    “如果這部片子成功了,我們就結婚,”這是他們兩人之間達成的默契。相識二十二載,在一起生活了七年,語言的交流早已失色,他們就像是手背和手掌,就像是另外的彼此。

    可是《onze》卻失敗了——不,應該說,比失敗還要慘痛:這部片子無疾而終。

    葛幕風的顧慮是對的,《onze》根本沒能正式放映。每一個圈子裏都有它的固定法則,妄想超越這個法則的人活該死無葬身之地。即使是一部“純藝術”影片,作為一群外行人膽大包天的作品,所遇到的簡直是重重冰山。男主角雖然很有天賦但畢竟沒有成名,女主角更是號召力等於零的新人,加之風格晦澀難懂叫人如墜五裏霧中,沒有任何一家影院表示出了興趣……不,不該說的那麽遠,事實上,他們連放映許可都沒拿到。

    最後的結論是,除非《onze》經過有關部門的“修改”,否則將就此被封殺。

    “修改?他們是想毀了它!”steve淚流滿麵,但卻莫可奈何。

    收迴成本自然不用提起,後半生不用負債累累已是steve三生有幸。這還要多虧了莉姐一直在控製預算,以及大多數工作人員都放棄了薪酬——包括失蹤後還有三分之二報酬沒有領的夏小伊。steve最終的決定是寧可玉碎不求瓦全,以《onze》不得在任何公開場合上映為代價,保留對它的全權。在最後一波令人精疲力盡的努力結束之後,終於下定決心的那一天,steve——錢家星對陳莉莉說:“我們分手吧。”在那一個瞬間,莉莉突然想,也許《onze》這個片子本身、以及它的無疾而終從一開始就是注定的:隻是為了終結他們的愛情長跑——那是他們沒能出生、也永遠不會出生的,夭折在子宮裏的愛情結晶。

    ——那是這個故事的主角夏小伊,在他們麵前消失之後的第二年年初。

    當然,夏小伊並不是真的“消失”了,她隻不過是在另外一個時間另外一個空間,轉換為另外一種樣子存在罷了——這是身為主角的特權。

    在北京這個城市裏,包括夏小伊在內,生活著數量眾多的年輕女孩子們。她們背井離鄉,學曆高深或者淺薄,學問有用或者無用,性格可愛或者孤僻,心腸善良或者狠毒——容貌出眾或者普通……

    在她們每個人的心目中,都存在著一個想象中的北京城。那是她們下定決心來到這裏的動力,以及全部的夢。如同夏小伊那樣,絕大多數的想象最終都被證明是幼稚而不切實際的,絕大多數的美夢都在這個城市的真實麵目前被碾成齏粉——有些人失望了、心碎了、迴家了:更多的卻留了下來,把關於這個城市最初的想象收迴到記憶深處,咬著牙,繼續向前走。

    人生隻有向前走,因為身後一無所有。

    每一天,每一個時間,每一個角落,那些女孩子們的故事都在上演:每一個女孩子都在自己的舞台演出著自己的劇本,她們都是自己的主角:她們一笑,都能傾城。

    steve和陳莉莉分手的那一年,夏小伊二十一歲生日過去兩個月,秋天,北京城北的一所極其普通的廉價公寓裏,小小的一房一廳住著四個女孩子,我們這個故事的女主角當然是其中之一。

    四個女孩子裏最大的是個少數民族同胞,二十九歲,曆史學碩士,在北京五年了,她為人很豪爽,是四人組中的頭兒,其他三個都稱她為“老大”,真名反而因為古怪冗長早沒人記得。接下來是兩個結伴來自山東某小城的艾霞和曉芸,分別是二十四與二十三歲:她們在北京郊縣的一所二流大學學計算機,夏天剛剛畢業。最後就是二十一歲的夏小伊,她交給房東的個人資料上填寫的是“在某發行公司擔任校對工作”——這是真的。

    夏小伊倉皇出逃的時候很慘,幾乎身無長物。幸好演戲的片籌已經支取了三分之一,口袋裏有薄薄一疊鈔票,尚不至於餓死在北京街頭。她其實沒有必要離開,甚至連她自己都不能給這種類似於“抱頭鼠竄”的行為提供一個好理由。她並沒有做錯什麽,她更沒有對不起誰,根本沒有任何人她無法坦然麵對——但是她就是想逃走。

    從醫院迴來的那天夜裏,她睡在屋子裏,感覺黑暗中都是方隅的唿吸,空氣裏有他的體溫、有他的味道,他說話的聲音分解成了無數看不見的碎片,一片一片擊打在她的耳膜上,她聽得見。

    ——這不僅僅是一種懷念,而是自責——甚至恐懼。

    她是對不起他的,夏小伊知道——她一直都知道。可是她不敢去想這個問題,隻要稍有觸及她便忍不住瘋狂地責怪自己。如果她可以多說一句話,可以再堅持一下,就一下,也許她們就能終成正果。但是沒辦法,她沒有勇氣堅持下去,她輸了。

    ——是她逼方隅走的:是她視他如無物:是她一而再再而三的用行動告訴他,在她的世界裏他是多餘的。她不需要他,她不需要一個不能保護她的王子……

    而真當方隅離開了,走了,也許永遠從她的世界裏消失了之後,夏小伊才明白,他是一個多麽重要的人。就好似白爛言情小說裏的俗套:失去的永遠是最好的。她想念方隅,她記憶裏的那個方隅突然改頭換麵,從懦弱無能的男人變成了一尊神像。方隅已經成為了她在成長中所失去的一切東西的代名詞——青春的稚氣、純潔的愛情、清澈無塵的心……沒了,全沒了。他們曾經那樣相愛,愛到可以放棄一切。

    ……生死挈闊,與子相悅,持子之手,與子偕老——他們曾經覺得隻有這樣的愛情才能配得上自己,而所有的困難,都可以克服。

    這些愛情的雄心壯誌,曾經燒得轟轟烈烈,然後在生活的重壓和彼此的軟弱下嘎然熄滅,終於一敗塗地。

    說到底,她還能怎麽樣呢?她想象著莉姐或者高遠充滿善意的詢問:“你男朋友怎麽了?”她想象著葛幕風露出一種“我什麽都了解”的惡毒微笑——無論是善意還是惡毒,都不是她所能承受的,連單純的想象都好似千鈞重擔,叫人難以扛起——她不能堅強麵對,所有隻有灰溜溜地逃走。

    幸好北京這個城市大得驚人,淹沒一兩個過客綽綽有餘。為了和過去一刀兩斷,徹底“重新做人”,她甚至不再從事熟悉的酒吧服務行業。她比初來乍到時大了(或者說“老”了)兩歲,依舊沒有文憑沒有資曆,但是她也依舊美麗,重要的是她現在完全清楚,自己的臉是多麽重要的謀生武器。她憑著這張臉在一家三流公司當了兩個月文員,終因上司的好色嘴臉和女同事的惡行惡狀作罷。還是算了吧,拋卻足夠多的道德規範的確可以換來在寫字樓裏作花瓶兼寄生蟲生存,可她還沒有這樣的決心。離開了公司,她還打過一係列的短期工,包括在一種減肥藥的促銷現場作活招牌……等等等等,花樣時時翻新,但每一樣都做的不長久,生活可謂豐富多彩之極。

    夏天快要到來的時候夏小伊緊急找了一份較為“安定”的工作——校對,這份工作隻需要耐心和時間。收入並不理想,但已足夠敷出——最重要的是工作場所有空調:對於北京充滿破壞力的炎炎夏日她實在是領教的夠了。這份工作還是相當自由的,按件記酬,沒有時限:當然,相應的,也沒有加班費。她分到的大多數稿子都是枯燥的產品宣傳單和保險入門條例,偶爾也有爛到不能再爛的小說。夏小伊真的不敢相信這樣騙小孩子的東西都能出版:男主角統統富裕英俊,女主角統統純潔浪漫,兩個人除了愛情什麽都不必操心,隻需要愛到死去活來就好……夏小伊歎息,原來自己太過市儈,一身煙火氣,根本就不配談戀愛,所以自然難成正果。

    小伊做校對時看過的大多數小說都是零零碎碎的,因為分活的時候,一般都會將“有內容”的稿件拆成數份,由多人負責。老板就是害怕員工如夏小伊這樣,一邊做工一邊給自己解悶,那樣哪有效率可言?現實社會頂頂重要的就是“效率”二字,夏小伊原本就該在同居的第一天就和方隅辦理結婚手續,這樣後麵的一切事故即便同樣發生了,方隅也一定不會離開——哪有那麽容易離開的?小伊再歎息,原來叫她戀愛失敗的原因竟然有這麽多!

    總之,這份工作她做起來還算舒心,更何況她也碰到了好事,她搬進了現在居住的這間一居室,認識了老大、艾霞和曉芸。她們起初對這個漂亮的新來者頗為忌憚,在她背後總是嘀嘀咕咕。但是相處久了,三人就發現小伊其實最好相處不過:她早出晚歸,早晨起來從不疊被子,晚上睡覺絕沒有怪癖:不拘小節卻永遠臉上堆笑,叫人心生親近。搬進來二十天,有一個晚上小伊下班迴來,老大突然對她說:“我們三個想買個二手電視放在客廳,你參與嗎?”當然參與!為什麽不?小伊表現得熱情高漲。電視是老大和曉芸去挑的,搬迴來才發現閉路部分是壞的,根本沒辦法播放有線畫麵。老大和曉芸很有點抱歉的意思,但是小伊毫不在乎,她甚至興衝衝地將衣架掰成天線的樣子,插在電視上麵,然後努力從滿屏雪花中尋找有規則的物體……天曉得,她對電視根本沒興趣!但她知道,從那一刻起,她們已經完全接受她了,正式把她當成集體的一部分。

    多可笑!那樣一個高傲、張揚、從不掩飾自己鋒芒的夏小伊,變化竟然如此之大!這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呢?又是為了什麽呢?也許她終於開始渴望一種群體感,也許在這個陌生的城市,做一份沉悶的工作,上班下班始終形單影隻,實在是太寂寞了……又也許,那隻是她演技的一部分,在內心深處,她還是那個永遠隻活在自己世界裏的女孩兒——誰知道呢?

    地獄一樣的夏天終於慢慢退去,工作地點的空調也漸漸失去魅力,小伊待在家裏的時間變多了。開始的時候她時常抱一束鮮花迴來,那都是同事們的奉獻。拿迴一束花,一屋子四個女人興高采烈,大家都很滿足——隻不過是為一束花。可後來男人們看到她隻收花束,卻連個晚飯都不肯賞臉,紛紛死心。這樣的時代再無癡情人,沒迴報的投資是愚蠢的,愛情的投資更是如此。夏小伊的臉上明白寫著“此路不通”,花束也就漸漸斷絕,後來小伊養成了自己買花的習慣,傍晚時路邊有推一輛老舊自行車,把鮮花像蔬菜一樣出賣的小販,小伊不定時的買幾支便宜又鮮豔的迴去插瓶——隻是為了那一份高興。

    高興,是真的高興,貧窮並且努力高興著。有時候她們“四人組”一起出去吃晚飯,雖然所費不菲,但是大家每次都那樣快樂,實在值得。夏小伊已經很久沒有想起過去的事情了,她仿佛生來就是一個校對員,她的人就和她的工作一樣單調、枯燥、規律、乏味……但是這樣很好,什麽都不想真的很好:她至少能夠平靜,平靜的高興起來——平靜和平凡,平凡和凡俗都隻差一個字,中文果然精神奧妙。

    進入十月的一個周末,她和三個姐妹約在一家館子吃涮羊肉,那地方因為價廉物美而頗有口碑。夏小伊到的最晚,三個姐妹隔著半個大廳向她招手,在她們麵前黃銅火鍋已經架了起來,桌上放滿了大碟小碟。小伊興高采烈的迴應,向那邊走過去,卻冷不防背後有一個訝異的聲音喚她的名字:“夏小伊,是你麽?”

    夏小伊臉色突變如逢惡鬼,她緩緩迴過頭——竟然是莉姐!

    該來的總是會來的,所謂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你好麽?”愣了許久,夏小伊努力擠出笑容,迴答,聲音和誠意一樣假惺惺的。

    “很好,”莉姐依然是那樣溫婉的笑,臉上有種真實的幸福光彩,“我結婚了。”“啊!恭喜!你們早該結婚了,”夏小伊真摯地祝福,steve和莉姐都是難得的好人。

    “不是和steve,”莉姐的表情絲毫沒變,夏小伊的笑容卻瞬間僵在臉上。怎麽可能?不是說兩個人都戀愛七八年了麽?

    “你好麽?”莉姐反問。

    “……還不錯。”小伊的防線一瞬間猛然緊繃,她謹慎的斟酌著答案。

    “來吃飯?”“嗯……莉姐要不要一起?”這毫無疑問百分之百是客套話。

    “謝謝,我吃過了,正要離開。”莉姐說,小伊下意識地鬆了一口氣。

    “那麽……再見,小伊,你的朋友在等你吧?”莉姐的眼睛亮晶晶地望向她,仿佛能一直望進她的內心深處。

    夏小伊尷尬地點頭。這一切來得太迅疾,促不及防,她太久沒有當演員,她根本沒準備台詞,所以隻能像個白癡一樣傻笑。

    “對了……”莉姐打開自己的手提包,取出一張雪白名片和一支筆,迅速在名片背麵寫上了一行數字。她將筆收起來,把名片遞給夏小伊,“這是我的手機號碼,你有什麽事都可以找我——包括閑聊。”夏小伊接過來看了看,然後把名片翻到正麵,發現上麵寫著“顧岩,某投資公司總經理”字樣,她抬起頭看著莉姐,莉姐的臉微微紅了。

    “我先生,”她小聲說。

    “……恭喜恭喜,”夏小伊再也說不出另外的話。

    “我有很重要的東西要給你,可一定要聯係我啊!”莉姐說完,就離開了:夏小伊目送她的身影出了門,隻覺得手中的小小卡片在隱隱發燙。那天的涮羊肉自然沒有吃好,不僅倒胃口,而且魂不守舍。三個姐妹多少發現了她的不對勁,互相對視了一眼,盡皆沉默,飯桌上滿溢著尷尬難言的冷場。

    小伊吃完了飯離去的時候,故意把那張名片丟在飯桌的角落——過去已經過去了,好不容易過去了,她所希望的一切,也不過是讓過去過去而已——她好不容易才過上了“正常”的生活。

    可是晚上迴到家,老大卻突然遞給她一張雪白名片,並且笑罵:“小伊你這個胡塗鬼,丟三拉四的。”夏小伊苦笑著接過來,垂頭思索:有些東西,是不是命中注定躲不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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