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軍大帳內,慕容儼一身戎裝,按刀立在沙盤之前,默不作聲。


    時至今日,一場決定著一國存亡的戰爭已然不可避免,齊軍若勝,北周國滅,齊軍若敗,北周還可得十餘年喘息之機……然北齊君臣上下誌在天下一統,如何能容忍失敗?


    天上的星星隨手可摘,但站太高了,也容易掉下去,此戰……再如何小心謹慎也不為過!他看著眼前局勢,周軍的軍隊已經將要觸碰到齊軍最後一層心理防線了,而潼關的魏玄、梁睿,還全無反應!


    “……你們看,梁睿和魏玄何時會出兵啊?”沉默了許久,老慕容忽然問道。


    在場諸將紛紛從戰局之中迴過神來,樊子蓋囁嚅一陣,說道:“末將一再刻意放緩攻城力度,意圖便是引誘他們出來,但他們不肯上當……”


    “不是你的錯,”老慕容擺擺手說道,“我軍勢大,他們暫時不敢正麵與我交鋒,也實屬尋常,如今周國趨兵長逐,我估計,肯定會有人按捺不住,那時才是我們的機會。”


    楊素看看老慕容,又看看沙盤,說道:“末將所見,隻怕未必……我軍在此足有二十萬兵,皆為精銳,可自周國大軍一到,都是在撤退,選擇暫避鋒芒。魏玄是老將,不會看不明白的,隻怕不真個等到看見周國旗幟,不會輕易出來。”


    誰料老慕容隻是輕輕一笑,對此並不是很讚同,搖頭道:“你說的有道理,換成我我也不會輕易出來,但你們想了那麽多,唯獨忽略了一件事,他是魏玄,這個老匹夫打仗可是不怕死的。”


    哪怕放在猛將如雲的東西兩魏並立的時代,他魏玄……也是排得上號的人物!


    不知是不是這樣強勁的對手激起了他的戰意,老慕容目光愈發炙熱起來,輕輕唿了一口氣,“他不會退,從前不會,現在一樣不會!”


    大帳內的氣氛一時凝重,顯然他們都知道魏玄兩個字意味著什麽,僅憑一己之力,攔住了北齊西征大軍半個多月,這簡直匪夷所思!


    在場那麽多將領重,隻有楊素跟魏玄戰過,可那也多半是取巧,運氣好也是一方麵,麵對這個西魏時期遺留下來的老怪物,沒人敢說自己有絕對把握可以拿下。


    但慕容儼何嚐不是老怪物?


    慕容儼沉吟了一會兒,問道:“我讓你們在潼關西邊再起幾座城,你們起好了沒有?”


    “啟稟左相,城池已經修葺好,兵械、錢糧、攻城器具,一應俱全!”


    慕容儼滿意地點點頭,“東邊一座城,連著浮橋和禁溝、潼河尾端的一處港口,西邊幾座墩台,連成一條直線,把周國前驅都擋在外麵……主力一邊等著,再放一些周軍進來……”


    “左相,周軍近日速度放緩,應該是有所警戒。”


    “來的時候不警戒,現在察覺到,知道我圍著潼關,蹲在這裏,就是準備吃掉援軍又有什麽用?我逼著他們打,他們能不打嗎?”慕容儼斜乜了那人一眼,語氣微嘲:


    “到了這一步,不是他死,就是我亡,就算他們知道我們在耍花招,他們又能怎麽樣,難道他們還能打道迴府,帶著十幾萬大軍又迴去?那跟等死有什麽區別?”


    他深吸一口氣,雙手按在沙盤邊框上,沉著下令:“外部繼續收縮,放周軍進來,那幾處墩台與港口要堅守,潼關該攻擊還得攻擊,都不要鬆懈,好了,都下去吧。”


    即將落幕的太陽給潼關城樓上蒙上一層血色,梁睿伏著垛口往下張望,可以清晰看見海潮般的流火隊伍正在緩緩退迴齊軍大營之內,城上城下都是破碎的殘屍……


    士兵們蜷縮在垛口底下,沉默著,在黑暗中舔舐傷口。戰爭實在是太殘酷了,從早上開始,西城牆就成了齊軍重點關照的對象,齊軍不顧傷亡慘重,不知疲倦地進攻著,一次又一次組織百人隊,不知疲倦地輪番攻擊,用盡各種手段爬上城牆,和守城周軍展開殊死搏殺……


    在齊軍瘋狂的攻擊之下,潼關一度出現失守的危機,一個垛口的周軍士兵被殺光,齊軍乘虛而入的情況發生過很多次,梁睿與魏玄甚至都開始親自帶著親衛輾轉與各個隘口,雙方都已經完全打瘋了,睜著血紅的眼珠子,刀砍斧劈,槍挑矛刺,隻要能殺掉敵人,哪怕用牙齒要,用爪子撓,他們也毫無顧忌。


    城牆上戰況空前的慘烈,周軍主帥死守的意誌同樣強烈,士兵死光了預備隊上,預備軍不夠用了民夫上,民夫死得差不多老人孩子也不是不能考慮……齊軍專攻一處城牆,梁睿卻不能隻挑一處防守,他還要留足兵力,預防齊軍從別處忽然襲擊!


    到了傍晚,齊人才停止攻擊,在低沉而嘹亮的牛角號聲中,士兵們開始飛速從城下退迴到營地。


    深藍天幕下,那幾座忽然拔地而起的墩台顯得很是刺眼。


    梁睿無奈地笑道:“他們拿咱們做魚餌釣援兵呢。”


    城牆上密密麻麻堆滿了屍體,令人作嘔的血腥氣浮動,連空氣也被染成了紅色。


    魏玄慢慢地走在城牆上,一張瘦削沒有多少血色的臉緊繃著,顯得蒼老與堅毅。


    他看著以腳下橫七豎八的士兵遺骸,看著靠在城牆根下不住呻吟的傷兵,心理的憤怒無法用言語來形容,現在他整個人都像是一堆幹柴,隻要一點火星子就能燒起來!


    他身上也掛了彩,肩上與手臂上被白布包裹著,血色從布上浸出來。


    “西城牆上早上還有一千多人,現在隻剩下四百名士兵了,再這麽打下去,我不得不從你的騎卒那裏抽出一點兵來了。”看到魏玄過來,梁睿坦然言道。


    魏玄沒有做聲,已然是默許了。


    守城戰打了沒幾天,守軍就已經開始大批量陣亡了,不光西邊齊軍大規模攻城,東邊,那座城已經修的比潼關還要高,齊軍架起投石車,日夜不停地往潼關裏麵扔石頭,城內無論軍民都是死傷慘重……確實沒有可以調集的兵馬了。


    連百姓都被組織起來,幹著自己被分配到的工作,搬運屍體、運送傷兵、起火造飯、搬運石頭,擂木,成捆的長箭,嶄新的戰刀和長矛被收集起來,準備供周軍使用……


    “如果我們從東城牆上抽調兵力,他們那裏的防守力量就會消弱,我不能冒這個險。”梁睿顯然不明白魏玄的心思,見魏玄沉默不語,還以為他不大樂意,於是解釋道:“現在這種情形。騎卒無用,不如組織上城牆一起守城,沒準又能熬上幾天。”


    “不知道陛下那邊怎麽樣?”


    “情況也不容樂觀。援兵的腳步已然被明顯拖慢,昨天竇毅率部猛攻一天,齊軍毫發無損,他連東麵齊軍大營的一塊城磚都沒有摸到,就損失慘重而迴,死了有七百多人,今天估計損失也不會低於這個數。”


    “這是陷阱無疑了。”


    “是陷阱,但是我們沒有辦法,”梁睿無奈,“就跟你看到的一樣,這裏快撐不住了,援軍不來我們死定了,援軍來遲我們也死定了。而他們現在都不見蹤跡……我們要是按這個速度繼續損耗下去,再過兩三天,士兵就要打光了。沒有士兵,我們怎麽守的住?”


    “……”魏玄也陷入了深深的沉默,這是一個無解的死局。


    他看著如螞蟻一般忙忙碌碌的百姓,說道:“這些百姓,他們就是我們最後一道防線。他們和我們一樣,與潼關都是休戚相關……隻要我們能守住,大家的性命就都有保障……大概可以撐到援軍到來的最後一刻。”


    梁睿沒有說話,既為魏玄的果斷感到膽寒,也為魏玄的氣魄所震驚。就梁睿看來,潼關大概是保不住了,隻是時間早晚而已,但魏玄不信這個邪,他一定要打到底,哪怕壓上百姓的性命也在所不惜。


    ……事實上百姓也未必願意死戰,齊軍紀律嚴明,所到之處非但沒有恣意劫掠,反而秋毫無犯,這是瞞不住的,盡管他們如何渲染醜化齊國,意圖裹挾百姓一同死戰,但百姓不是傻子。就算威逼他們上陣,又有幾人是真心搏命?這樣的前提下,戰力又能發揮幾何?


    反正梁睿是不會多做幻想的。


    像是給梁睿打氣,魏玄說道:“朝廷的援軍已經趕到潼溝,陛下已經命於仲文等人去攻齊軍大營,我們要配合陛下,攻破齊軍的這一個據點,燒掉浮橋和船隻,齊軍便已敗了一半,沒有根據點,沒有糧草支撐,這四麵一馬平川的地帶齊軍是絕對守不住的,屆時我們就可以對著齊軍窮追猛打過去,再無顧忌!”


    魏玄這話不獨是對梁睿說的,同樣是對周圍將士百姓說的,給他們一個希望,好讓他們可以振作起來。梁睿問道:“怎麽個配合法?”


    魏玄理所應當道:“自然是主動出擊了。”


    上下頓時失聲。


    魏玄皺著眉,“隻要那潼河邊上的港口還在齊軍手裏,我們就等不來援兵,朝廷大軍是不敢輕易過來的,隻有拔了它,才能解此危局……齊軍虎狼之師,對咱們窮追猛打,沒有援兵就是等死。隻要打開突破口,我們就可以讓朝廷大軍迅速渡河而戰,而不隻是那三三兩兩的前軍,我們完全迅速擴大優勢,進而撲滅遠望溝以北的所有齊軍,這樣一來。大勢便又穩穩地迴到我們手裏了。”


    魏玄目視四周,“各位意下如何?”


    “我軍的損失已經達到了兩千人,能戰也不過四五千了,士兵們都很疲憊。如果能一鼓作氣,第一時間打跨對麵的齊軍,求來援兵,的確能夠大大鼓舞戰士們的士氣,但是……”


    梁睿無奈,天底下最怕的就是但是兩個字,“齊軍既然敢放外麵的哨騎進來告訴你這個消息,擺明了不怕你出手,就怕你不出手,你一旦出擊,齊軍萬一早有準備,你這豈不是送死?”


    “不然怎麽辦?我們還有退路嗎?!”魏玄忽然發怒。


    “大周還有退路嗎?”


    梁睿不想跟他做無謂的爭執,魏玄深吸一口氣,冷肅下來,“我不蠢,但我們沒得選,不是嗎?況且,老夫未必會輸……我想請你將齊軍的力量死死拖住在城牆上,讓他們無力追擊我的後路。我的兵你大可以留下幫你守城,剩餘的五百騎兵全都給我,我要出城一戰。”


    “為什麽不多帶一點?”


    “騎戰,人多是沒有用的,打的就是那一股氣勢……以雷霆萬鈞的氣勢橫掃敵軍!以快打慢,以強淩弱,要是人多管用,高歡早他娘的一統天下了。”


    梁睿沉重地歎了口氣,卻不知在想什麽,“好,我幫你。”


    夜間,天白如霜,關閉已久的潼關大門忽然洞開,無數大軍從裏麵朝著齊軍大營洶湧衝去,齊軍未料周軍居然敢在這個時候發動襲擊,倉促應對,大將樊子蓋調集兵馬與之作戰之際,敏銳注意到有一隊規模在上百人的騎兵正乘著夜色往東北方向而去……


    樊子蓋點燃了烽燧,接著鼓聲將軍情傳達了過去,匯報到慕容儼的時候,慕容儼隻是輕輕‘嗯’了一聲:


    “我就知道那老家夥按捺不住的……再不來我就要提前收網了。


    “宇文邕在我們城下已經堆起了十幾堆柴木,準備攻城了。


    “在如今形勢還不是一邊倒的情況下,周軍肯定會非常賣力,要是那個時候魏玄再出來捅一刀子,咱們鐵定痛得要命……他們不顧士兵的極度疲勞,一味苦打蠻幹,取勝了還好,一旦功虧一簣,很有可能就是他們的滅頂之日。”


    “左相明察秋毫,末將佩服至極。”來報的將官一拱手,拍馬道。


    慕容儼笑了一聲:“你要是也打了幾十年仗,說不定也能行……把烽燧台點燃了,擊鼓,點將,準備迎敵!魏玄不肯認命,那就讓他去死吧。”


    “潼洛川的關卡是誰在把守?”


    “——楊素。”


    “他……應該沒問題,”慕容儼抬頭望天,合計了一下,“這邊點燃烽燧,他第一時間應該就能看到。”


    慕容儼伸出手指指點那人道:


    “把哨騎都撒出去,方圓百裏內的風吹草動,我要第一時間知道。”


    “封山……打獵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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