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北齊正欣欣向榮不同,北周的暮春分外荒涼。


    此時,周主宇文邕正在從征討吐穀渾的前線迴長安的路上。北朝君主經常禦駕親征,皇帝親自上前線作戰是家常便飯。本來他是預備和高緯一樣,打一個翻身立威之仗,於是動了這個念頭,決定親自前往涼州督戰,誰料到這個時候突厥人忽然南下,給予了北周重重的一擊!


    不管宇文邕樂不樂意,這個節骨眼上,宇文邕隻得從半道趕迴,這場禦駕親征也隻得做鬧劇收場。幾隻哀鴻從頭頂掠過,官道兩邊的景色與前幾年大相徑庭。他看到的情景很淒涼,遍地都是餓殍,莊稼地也長滿了野草、野葵,有些已經高過了馬腿,一群群兔子在草叢之間竄來竄去……


    從臨近的山川與河流標記上分析,這一路曾有過村落,但如今已經隻剩下殘磚爛瓦。一陣料峭的冷風從野草之間掃過,將草莖齊齊整整地壓彎,幾處焦黑的斷壁和已經腐朽了的門窗便立刻顯露出來。春天的嫩綠掩蓋住了曾經的煙火,卻使得這景象更加淒涼。


    “這都是宇文護無能,若不是他愚蠢,我大周怎麽會到了這一步?!”宇文邕暗暗想到。先是兩次東征,戰敗,不光便宜沒占到,還丟了汾州,然後就是南陽襄陽和江陵,周國傾全國之力去救,卻是徒勞無功,東南半壁落入敵手,還損兵折將無數!


    為了調動國力對付北齊,宇文護把能征收的稅都征收了,然後是強製征調兵丁民夫的荒唐政令!再接著,亂民漸起,官兵剿滅、鎮壓。還沒摁下去,馬上就是吐穀渾聯合諸羌乘火打劫,更糟糕的是突厥隨之而來!便創造了這一幕慘象!


    過去強盛的北周王朝,似乎已經到了日落時分,曾經它很強大,可以跟東邊那個強鄰勉強製衡,但現在它就是一個並重難愈的巨人,骨架子還沒倒,實際已經虛弱不堪了。它現在很脆弱,好似隻要輕輕一推,這宇文家的天下就會轟然倒塌!


    時局真是萬分危急!突厥、吐穀渾及諸羌來犯,西北、正北防線捉襟見肘,該如何是好?北齊連克大城,咄咄逼人,周國失地,人口損失近三成,欲收複失地,卻一無兵員二無本錢,該如何是好?此次劫難過後,本就凋敝的民生勢必雪上加霜,而朝廷為了對付北齊,勢必要征收更多的賦稅,屆時民怨沸騰,該如何是好?如此的局麵……如此的不堪,該如何是好?!


    宇文邕的禦駕在官道上搖搖晃晃的,他覺得一陣腦漲頭疼,“來人,拿輿圖來!”宇文邕越想越心焦,大聲命令隨侍宮人將輿圖拿過來。雖然今天他已經看了這輿圖不下十遍了。


    他的手指在圖上遊走,不斷推演,嘴裏喃喃道:“不知道毗賀突和普六茹他們到了那裏了,有沒有和突厥人交上手?萬一教突厥人取了銀、夏,占了河套,那對我大周可真是無法承受的損失。還有吐穀渾,王軌也不知道能不能擋住他們……”


    宇文神舉在一邊勸慰道:“陛下放寬心,吐穀渾不過爾爾,相信以王將軍的本事,擊敗他們不在話下。”宇文邕頷首道:“我也覺得如此,但擊敗一個吐穀渾已經不能影響大局了,眼下最重要的是,怎麽把突厥人給趕走!不然我朝將元氣大傷!”


    宇文神舉也拿不出什麽好主意,一時默然,半晌之後才說道:“我朝如今國勢衰頹,士氣不振,眼下這個局麵……我朝已經成為了四戰之地,四麵環敵,不是單單對付突厥那麽簡單了。臣以為,隻靠著齊國公與隋國公兩路大軍,能勉強阻擋住突厥已經超出預期了。”


    “難道我大周無人了嗎?”


    宇文神舉苦笑:“高齊逼迫太甚,光是防範河東和襄陽便已分去了我朝一大半的精力,那裏還能抽出力量抵擋突厥呢?不過若說無人,其實還是有一些的,渭南太守達奚長儒不是多次上奏,願意領兵去征討突厥嗎?臣知此人勇猛善戰、素有膽略,或許可以……”


    哪知這個提議剛剛出來,便遭到了宇文邕的斷然拒絕,“達奚長儒?昔日他平蜀也立下過不小的功勞,倒是一員良將。不是朕心胸狹窄,容不得他與宇文護的交情,不過前線吃緊,朕的腹心之地也很缺人,朕還是覺得他還是留在這裏比較好。”


    宇文神舉當然知道宇文邕其實依然心存芥蒂,就跟他猜忌打壓韋孝寬一樣,上來便逼迫韋孝寬去與斛律光交戰,借著打敗將他好一通斥罵,徹底斷了韋孝寬入朝的念頭,名為柱國大將軍,實際不過一個玉璧的看門吏。說到底,皇帝不放心,他還是願意信那些同樣武川出來的柱國家族子弟。


    “可是陛下啊,你這樣做會失去人心的呀。”宇文神舉不敢講這種想法表露出來,隻得默默告退。


    夏州,高聳的城牆,烏壓壓的蠻人朝著城池推來。突厥人將壓來的百姓往前推,充當擋箭牌,數不清的狼騎隨之而來……城頭的周軍正與突厥人血戰,他們肩並著肩膀,舉著鋼刀長槊一陣亂砍亂捅,誓死將狼騎的第一波攻擊打下去……


    頂盔貫甲的將官在城頭巡視,大聲鼓舞人心:“大家不可掉以輕心,突厥剛才隻是進行了一次試探性進攻。更艱苦的戰鬥還在後頭,一旦發現突厥有攻城的跡象立刻上報,警示全軍,準備好弩箭、擂木、滾石、金湯,加緊修築損壞的防禦工事,固守城關,等待援軍!”


    “老子臨死之前也會拉幾個墊背的!”


    “想進城,除非我們全死光了!”


    士兵們七嘴八舌附和著,借此掩蓋內心深處的慌亂於不安。他們都自詡是勇敢堅韌的戰士,但今天,他們卻第一次感覺到了恐懼。突厥人實在是太多了,而他們的家人卻還在身後!


    “狼騎據說有將近四五十萬呢,加上鐵勒、迴紇、室韋、霫人……說不定得有上百萬。”


    “這仗不知道要打多少天呢。這些隻是附庸,突厥狼騎在後麵,那麽多人,拚也拚死我們,我們城中還有多少糧草?突厥人壓著與這些雜兵上來,不就是想拚光我們嗎?到時候他們攻城以後便不費吹灰之力。聽說前麵幾個城已經被破了,突厥人屠城了……”


    老兵們不像新兵蛋子那麽容易熱血上頭,很容易看穿將官們的謊言有多麽無力:“投降是絕對不能投降的,一進城這幫畜生就會屠城,但打下去形勢似乎也不樂觀,五倍於我的兵力就可以攻城戰了,這外邊的突厥人何止五倍?我看十五倍都不止!”


    “別講這麽多沒用的了,既然大夥來了,就要統一號令才是。是生是死聽天由命!”


    休息了一陣之後,號角聲響起,突厥人的第二波進攻很快開始,這迴,突厥人和他的仆從們換了個攻擊方向。他們盡量遠離守軍安放了床弩的烽火台,沿著事先計劃好的路線,成群結隊地繞向山穀底部那段臨時修補好的城牆和城牆上用巨木釘死的大門。


    守軍在將官們的統一指揮下,開始了有秩序的羽箭壓製。大批大批的進攻者在半路上倒地。周國府君的戰鬥素養可圈可點,戰力強勁,弓箭的準頭很好,再加上突厥人排列密集,很容易就可以射中,大多射中胸口,有的射中軀幹,無不是立刻倒下,被淹沒在洪流之中,但突厥人就跟發了狂一般,倒下一個,立刻便有成百上千人從後麵湧入……


    他們唱著歌,每一個聲調,每一句歌詞之中,都藏著血腥和暴戾,聽的人毛骨悚然。偶爾有人被城牆上投下的石塊或者滾木砸中,那一聲聲長嚎更加淒厲!城頭上的守軍們拉弓的手鮮血淋漓,隻要目視前方,便會發現視野裏的每一個角落都塞滿了人,到處都是突厥人!他們跟蝗蟲一樣湧上城頭!


    “我們是蒼狼的子孫,祖先給了我們強健的體魄,上蒼賦予我們鋒利的爪牙,我們是天生的主宰者,中原的牛羊們啊,你們為什麽還不向我們臣服?


    “狼神的子孫,伸出你們的手,舉起你們的彎刀,去拿!去搶!去毀滅一切!騎上你們的駿馬,進入那充滿香甜氣息的花花江山,將男人的頭砍下來,將女人拖進你的帳篷!”


    瘋狂的野人們終於靠近了城頭。夏州城高聳險峻,不是其他城樓可以比的,無論高度和堅固程度都超過其他的城池。好在突厥有齊人提供的堅固雲梯,隻要爬上去,攻破這座城池,大隊的狼騎就可以長驅直入了!他們發出狼一樣的嘶吼,前仆後繼地朝前奔去,要將擋在麵前的事物——無論是這城還是人,統統撕碎!


    周軍的弓弩手雙臂幾乎癱軟,四尺多長的長箭帶著風聲,一支接一支地從城垛的縫隙射出,雖然每一支幾乎都能放倒一名進攻者,但突厥人的數量實在是太多了,根本處理不過來!城門上的垛口後也有人探出了身體,將巨大擂木舉起,朝著突厥人的頭頂砸落!


    隨著時間的流逝,攀上城池的突厥人一個個變成屍體墜落,守城的周軍陣列也逐漸稀薄,攻城者和守護者漸漸都開始麻木,他們不斷地重複著單調的殺戮動作,不斷地試圖殺死敵人,或者被敵人殺死。殺聲震天!


    城下堆積的屍體漸漸堆成小山,城門稀爛破碎,被鮮血暈染成了鮮紅的顏色。


    血水緩緩匯聚成溪流,緩緩流淌……


    終於,夏州告破!


    這些自稱是狼神子孫的強盜們歡唿著湧入這座城池。


    新一輪的殺戮……開始了!


    ……


    宇文憲率軍抵達的時候,看到的是一座空蕩蕩的城池,遍地都是死屍,蒼蠅在屍堆上打轉,惡臭之味撲麵而來……整座城池已經變成死城。


    宇文憲的手顫抖著,下了馬,一條條巷子翻找還有沒有活著的人。


    結果讓他失望了。


    “沒有活人了?……都死了?”宇文憲仿佛喃喃自語。


    沒人敢迴答他的話。宇文憲背對著他們,看不清表情,隻看見他的拳頭死死的攥在一起,由於太過用力,指甲鑽進肉裏,指縫之間淌出血來……


    “這幫……畜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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