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長恭部齊軍大營外。露天的曠野上燃起了微弱的篝火,幾個人影圍成一圈,周圍是荒草淒淒。


    巡視完營地,主將高長恭帶著各軍重要將領商談,地點很隨意。虧得周軍已經被他們甩開好遠,否則隻需要一標騎兵奔襲就可以將汾北齊軍四分之一的大將一網打盡。


    “接下來,我們就討論討論之後幾天的路線,我們之前的一些布置,也該到起作用的時候了,你們覺得呢?”


    暖色的火光照在高長恭的側臉上,摘下麵甲之後的高長恭並不想戰場上那樣寒氣森森,看上去很和氣。


    他們已經帶著大軍長途跋涉了三日,途中一直在穿插突破周軍的封鎖,鱗甲內積滿了黃土和發幹發褐的血漬。


    此刻都是略顯疲憊。雖然是一場戰事研討會議,但也是大家放鬆的時間,這個時候高長恭是不會過於拘束大家的。尉相貴也換了坐姿,曲著一隻腿向後半仰著,舒展著發酸的腰背:


    “將軍,這些日子我們已經從龍門撤到了這裏,這再走下去,可就是萬春了……”


    “是呀將軍,自從周軍進入龍門以來,我們就一直在撤退,這樣下去我們很被動呀,在龍門的時候,我們明明可以與周軍一戰,為什麽要撤離呢?”


    這一問將積壓在他們心頭的疑惑全都抖了出來,如果他們是單純的打不過周軍,那自然也就不會有這麽一個問題了,但是事實並不是齊軍打不過周軍,齊軍一開始就沒有正經和周軍打過。


    從一開始,高長恭隻是象征性的抵抗了幾下,然後就開始撤離龍門,在撤退的時候小規模的交手了幾次,互有勝負,宇文護的府兵精銳看起來也不怎麽樣嘛……


    真搞不明白將軍這葫蘆裏到底賣的什麽藥,如果是為了將郭榮引誘過來,一口氣跑到萬春也實在是太遠了。


    郭榮不值得他們這樣勞師動眾的跑來跑去的,三四萬齊軍被郭榮兩萬人攆著跑,想想就憋屈!


    “……”將兩根柴火扔進火堆裏,高長恭笑了笑,不置一詞,一臉高深莫測。“這你們就受不了了?看來這些日子,的確是都被周軍打出火氣來了,嗬嗬,有火氣就好,這股氣還得再憋足了……”


    幾個齊將聽聞,眼睛立時閃亮了,紛紛湊過來,小心的問道:“將軍……,是不是大都督那邊早就計劃好了?”


    依照段韶的手筆,一口氣扔掉十幾座城池和宇文護豪賭,他還真幹得出來。這手筆也隻有出自於大都督他們才放心……隻是,段韶這樣做,心也實在太大了,萬一宇文護攻下龍門之後勢如破竹呢?


    高長恭道:“這不是大都督的將令,這是我的將令……”在場的將軍全都沉默了,高長恭左右看看,開玩笑似的道:“怎麽,一聽說不是大都督的將令,現在就不想聽了?”


    “呃……,不是,將軍誤會了……”尉相貴拱拱手道,“末將等隻是覺得將軍你此舉實在太過……唉,您看要不要先和大都督商量一下……要不趁宇文護立足未穩,我們迴師殺迴去,也還來得及……”


    “殺迴去……”高長恭指指南邊,道:“宇文護精銳盡出,十數萬之眾,你殺迴去……,迴去挨打嗎?”


    “宇文護可以從多個方向出兵進攻,龍門就是個犄角旮瘩,不管周軍想從那個方向打,都會打到咱們頭上。”


    “退一步說,就算我們耗費巨大的人力物力將宇文護擋住,宇文護當然威脅不到汾北,隻是我們也威脅不了他了……”高長恭左右看看,逐條分析,“他不進入汾北與我們一戰,宜陽的十幾座城池我們絕對保不住……”


    “副都督高延宗前些日子不是去解救宜陽了嗎?這個時候,那邊應該已經交上手了……”


    “這個時候,如果宇文護主力依舊沒有進來,那副都督會很被動,宇文護進不了汾北,就會更加賣力的打宜陽,我們雖然不能幫上什麽忙,也不要去拖後腿……”


    “宜陽畢竟是大齊的領土,不容落入外敵之手。”高長恭拍拍手站起身來。


    “宇文護主力過了龍門,他迫不及待要奪迴汾北,首當其衝就是萬春和華穀絳城,這三城連成一線,隻要他打不穿我們的防線,短時間內就別想染指定陽!”


    “將軍此計雖妙,但是我們畢竟人數少,而且這三座城池距離較遠,周軍一旦集體來攻,想要越過城池直接撲入我軍腹地並不算困難……”


    “我不死守城池……,守城太過艱難,而且並不是我的擅場,”高長恭淡淡道:“我隻會留下少數兵馬守城,其餘的……隨我迎戰!”


    “周軍要前進,繞不過這幾座城,我們要守住,也繞不過這幾座城……絕不能被動等著他們一個一個把我們拔掉,我們主動出擊,盡可能的殲滅周軍。”


    “將軍的意思是?”


    幾員將軍都愣住了,高長恭屈指彈了彈腰側掛著的鬼麵,道:


    “讓它們固守城池,我們以鐵騎破局,在幾座城之間來迴穿插,突襲周軍……”


    以城池為點,周邊為戰略空間,圍點打援。


    一個老將思索半晌,沉吟道,“隻是這樣,終究不是長久之計……,末將以為,三城恐怕還是守不住……”


    高長恭開口第一句便讓人愕然,“守不住就不守了,守不住我們就退避到平隴去,還可以接著消耗周軍……”


    “你們就別想那麽多,宇文護不是我們一口可以吃得下的,我們撐死攔住他們,等到左相迴師,我們才會有轉機,在這之前,我們都是處於劣勢……”


    “那怎麽辦?聽說侯龍恩在大軍圍攻姚襄,這要萬一……?”幾個將軍表示了擔憂。


    高長恭隻是淡淡道:“不必怕,大都督早已在姚襄安排好了,侯龍恩絕對拿不下姚襄的,急什麽?”


    當初斛律光拿下姚襄尚且花費了那麽多功夫,更別說他侯龍恩了,姚襄真有那麽好拿嗎?


    “我們贏得這場戰爭隻是早晚的事情而已,大勢在我軍……”


    高長恭不知道想起來什麽,嘴角輕輕勾起,霎那晃花了一眾人的眼睛:


    “郭榮跑到那裏了?”


    “從末將剛剛接到的軍報來看,郭榮率軍一直追在我們的屁股後麵,他想一口吃掉我們……”


    “我們趕到萬春,他們大概什麽時候可以追上我們?”


    “也就是後天,郭榮軍中大多都為步卒,再怎麽趕路,明天估計也是到不了的。”


    高長恭頷首,道:“那好,我們便在此處等他,先給宇文護送上一份見麵大禮……!”


    高長恭的軍令在第一時間就得到了執行,齊軍並未進而退守到萬春,而是在一片曠野上安營紮寨。


    一隊又一隊的斥候派出去,刺探周軍的情報,軍報接連抵達中軍大帳,“稟大將軍,郭榮軍繼續向這邊開來,如今不到八十裏!”、“稟大將軍,我們剛剛截殺了周軍四隊斥候,分別是從西南和西邊來的,卑職覺得可疑,特來此稟報大將軍……!”、“報大將軍,周軍停止行軍了,似在觀望……”


    高長恭不動如山,作為一軍主帥,他要隨時知道百裏之內的任何風吹草動。


    “大將軍,除了郭榮,宇文護是不是還派來了其他人來?”一位將軍憂心忡忡,覺得事情頗有些超出預計。


    高長恭哼了一聲道:“不是,我一共派出去二十隊斥候,足足上千人,就連龍門宇文護的動向都在我的掌控之內,宇文護如果另有安排,那麽我怎麽會不知道?”


    “……隻有一個可能,那就是郭榮已經察覺到不對勁,知道打不過我們,所以故部疑陣。”


    周圍將軍們想了想,都放心了,笑道:“也難怪宇文護老賊信重他,此人倒還真有些本事。”


    “早些時候聽說左相多次擊敗他,我們還以為郭榮不過是凡類……”


    “郭榮確實不錯,跟田弘、楊敷這些人比起來他也不算差了,可惜呀,他碰到的是大將軍……”


    高長恭是大齊最鋒利的長矛,若論攻城野戰,就連左相也不敢誇口可以戰勝他。


    周軍那邊可以和高長恭媲美的天才將領也就是齊國公宇文憲了……可惜呀,還被宇文護押送長安問罪,不然這兩大名將必然會迸發燦爛至極的對決!想來……會精彩至極。


    高長恭指腹摩挲在鬼麵的獠牙上,道:“他已經進入我們的攻擊範圍,就算反應過來也沒有用了……聚集鐵騎三千,我們連夜奔襲周軍營地!”


    夜風吹拂在曠野,烏雲遮住了月色,連星星也看不見。周軍大營,巡邏的士卒來迴走動警惕著營地四周,黑黢黢的,什麽也看不見。


    郭榮在大帳內翻來覆去,難以入睡,他很確信,自己已經深深的陷入了高長恭的圈套裏。


    高長恭一路逃竄,現在終於要原形畢露、拿他開刀了嗎?


    為此,他一連派出了許多人迴龍門向大塚宰求援,隻希望救兵可以快一點到來……


    暗夜裏,一切都是靜悄悄的,除了微風吹過營帳的悶響什麽也聽不見,郭榮努力閉上眼想使自己睡著,忽然之間他從榻上翻了起來——這不是風聲!


    “——齊軍夜襲!齊軍夜襲!”三麵的營口都傳來嘶聲力竭的唿喝,郭榮拔出劍,赤腳踏出了營地。


    “怎麽迴事?!”郭榮揭開簾子,登上了瞭望台,三道營門那邊都出現了小規模的騷亂,火把的火星子四處飛濺,點燃了營帳。越來越多的周軍朝著發生騷亂的地方湧去。


    郭榮籲了一口氣,暗歎還好他早有預防。


    忽然之間他眼前一晃,一道帶著烈焰的羽箭破開了黑夜從那一邊的地平線升起……


    郭榮瞳孔一縮,一手扶在欄杆上,下意識的探身,朝更遠處眺望過去。如同一盆冰水澆下,從頭涼到了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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