黯淡的雲霧繚繞著瀕死的月光,本就幽邃漆黑的叢林更加幽暗,僅僅是兩盞煤油燈完全不夠用,車夫又多點燃了幾盞,雖然馬能夜視,但自己迷路了就不妙了。


    “伊娃小姐,很快就到東部分院了。”


    年輕稚嫩的車夫有些臉紅,粗糙長滿繭子的手壓了壓帽簷,雖然能載到這樣一位美麗的女士,是上半輩子踏實勤快修來的福分,但看到伊娃,隻會自慚形愧,連表達愛意的勇氣都沒有。


    因為丟失鑰匙的事情,森海塞爾禁足了伊娃一周,本來準備讓伊娃也參加學院慶典,森海塞爾萬萬沒想到的是,伊娃卻執意要跑去東部分院,準備去找分院大圖書館的管理員。


    所有人都不知道,鑰匙並不是自己丟失的,也不是被什麽用心險惡的人給偷掉,然後放走那隻哥布林。


    隻有伊娃知道,這是瑪麗安娜幹的,自己隻把鑰匙交給了瑪麗安娜一人,但她並沒有告密,雖然狄格很可憐,她也不知道瑪麗安娜為什麽要那樣做,但是自己不能去傷害他們,又有誰狠得下心來,去傷害兩個處境如此不幸的人呢?


    但如今鄰國使者來訪,伊娃覺得自己可能做錯了,不僅是芬格爾必須離開法蘭島躲避這場風波,卡薩和雷瑟姆也轉移到海上大監獄,那裏的環境可不比塔牢,卡薩在自己來之前一直過著淒慘的生活,自己來了之後才有所好轉,會偷偷給他帶好吃的,這下子又要迴到原先的環境了,雷瑟姆那個傻大個就更可憐了,餐餐都是大魚大肉,他肯定會受不了的。


    伊娃不知道的是,狄格利用著她的無知與善良,狄格正是猜中了伊娃不會去檢舉,在海域被封鎖的時間,即使呆在島上也很安全,所以才讓瑪麗安娜去找伊娃索要鑰匙。


    伊娃這次來找東部分院的圖書管理員,是因為這個人與海上大監獄的獄長有著很深的交情,自己可以拜托他通融一下,給卡薩他們送一點衣服和食物過去。


    因圖書館內保存著很多重要文獻和書籍,圖書管理員脫不開身去參加學院慶典,害怕用心不軌的人會來行竊,學院二十多年前就有一次被盜賊工會的小偷光顧過,那些從王都來的強盜流氓有著精湛的行竊手藝,專門瞄準慶典這一天防備鬆懈下手,那次東部分院的一些貴重書籍不見了幾乎一半,價值是不能用金幣來衡量的,從那以後就一直小心翼翼了。


    所以伊娃隻有親自來東部分院,找到那個管理員。


    馬車行駛得不快,明明是夜晚,這卻是伊娃坐過最平穩的一次馬車,她對車夫微微一笑,明白車夫的付出,他寧願多費一些時間,寧可把車上的貨物晚一天運到黑石鎮,隻是為了讓自己不必忍受顛簸。


    “你可真是溫柔啊,很討女孩子歡心吧,夜風有些涼,你穿得太薄了。”


    伊娃身上所穿的學員製服是很保暖的,看著車夫那件可憐的麻布衫,她從隨身攜帶的包裹裏取出自己刺有花朵圖案的圍巾,親手給車夫圍上。


    “暖和一點了嗎?”


    “嗯……”


    車夫青澀的輕輕迴了一聲,並沒有太多的妄想,他就連妄想的勇氣都沒,這樣就好,已經足夠了。


    伊娃沒發現的是,車夫之所以行駛得那麽慢,除了不讓她忍受顛簸,還有一個原因,他想和伊娃多待上一段時間,哪怕是多幾分鍾也好,因為自己這輩子很可能沒有這樣的機會了,以後自己的妻子,想必也是個粗魯的農婦,像自己一樣。


    美妙的時光總是轉瞬即逝,一個遠處傳來的啜泣聲,引起了伊娃的警覺。


    “等等……你有聽到什麽嗎?”


    “好像是什麽人的哭聲,伊娃小姐,天這麽晚了,別去管吧,東部分院離黑石鎮不遠,說不定是那裏的無賴,想出的什麽陷阱。”


    “不,不會的,好像是一個孩子的哭聲,麻煩停一下吧。”


    “好……好吧,有什麽意外的話,我會保護你的。”


    “那真是太感謝了。”


    伊娃並不戳穿,隻是覺得車夫有些可愛。


    車夫停下了馬車,提著煤油燈和伊娃一起朝著哭聲的方向走去。


    叢林內的樹枝,宛如魔鬼的畸形觸手,混淆著人的視線。


    黑暗且垂死的陰雲,徹底的籠罩月亮,把大地變得一片漆黑,所有的火,都顯得更加微弱,所有的光,都顯得更加憔悴。


    “突然變得好黑……”車夫有些害怕,提燈的手有些發抖。


    “越來越近了。”伊娃說著。


    踩碎腐敗且潰爛的樹枝,越過潛伏在陰影中的毒蟲,那撕心裂肺的嚎哭越加清晰,繚繞在耳邊感染著人的情緒,那種悲傷,徹骨的絕望,將每一個人都為之浸染。


    兩人,來到了哭聲的發源地,一塊沒有樹木的貧瘠土壤,在這缺乏水分的泥土中,任何生命都不能為之萌芽,隻是空蕩蕩的一片,泥土。


    側方最近的樹上掛著一個火把,通過那微弱且在風中搖擺的餘火,伊娃看到了一個七八歲大的男孩,他衣衫襤褸,粗製的衣物上撕裂了一道又一道口子,有些黝黑的臉上,全是鞋印,似是被踩過了十幾腳。


    男孩的手中拿著一把生鏽的鐵鏟,在這不見五指的暗夜,在這荒無人煙的樹林,一邊大哭著,一邊用鏟子挖掘著坑洞。


    幹燥堅硬的土質讓他挖得十分艱難,也不知道他挖了多久,挖出了一個足以躺下一個人的深坑。


    而在男孩的身旁,赫然躺著一具已經長出屍斑的惡臭女屍,蛆蟲在屍塊內爬動,蒼蠅在腐肉內產卵,潰爛且汙穢的軀體已然發脹流膿,隻能看見那張凝固在死前一刻的表情,嘴角扭曲的抽著,似是惡毒,又似釋懷。


    “媽媽……”


    男孩幹裂的嘴角,幾乎是要嘔吐出五髒六腑一般,從嘴中嘔出震耳發聵的悲慟嘶吼,那張布滿鞋印的臉痛苦的扭曲著,發出野獸般的咆哮,同時也是夾雜了絕望與混亂的哀嚎。


    那個叫聲,讓聽者無不為之動容。


    “伊娃……”


    車夫看著身旁的伊娃,隻見伊娃臉色慘白,手指顫抖的捂著嘴,眸子閃爍著,眼淚已經打濕了衣袖。


    那具女屍,正是被芬格爾聘來塔牢做幫傭的盲女。


    芬格爾在離開法蘭島前處死了盲女,處死了這個清楚內幕的敏感女人。


    三枚金幣……


    處死了盲女。


    黃金的體積每年都要磨去一千四百之一,這就是所謂的損耗。


    因此全世界流通的十四億金子,每年都要損耗一百萬。


    這一百萬黃金,在磨損之下,化為塵粉飛揚飄蕩,變得輕成能夠吸入唿出的微粒。


    這種吸入劑像重擔一樣,壓在人的良心上,跟靈魂起了化學作用。


    使富人變得傲慢,窮人變得兇橫。


    哐當……


    男孩發現了來人,手中生鏽的鐵鏟砰一聲掉在了泥土上。


    “啊啊啊……”


    看著伊娃身上所穿的法蘭學院製服,他的瞳孔如同野獸般收縮著,他渾身都在痙攣抽搐,仇恨,憎惡,無窮的怒火在他的心髒中砰砰狂跳,順著血管蔓延到四肢百骸,最後衝上頭腦,讓那雙眼睛充斥著血紅,像是要用牙齒咬掉伊娃身上每一塊肉。


    隨著他嘴唇的蠕動,那幹裂的嘴皮爆出鮮血,緊攢的拳頭讓指甲都刺進肉中,溢出醒目的紅漿。


    他一邊流淚,一邊咆哮。


    “法蘭學院……”


    “我要去當海盜!我要開船迴來……我要用大炮把你們學院炸得稀爛!我要用火槍在你們每個人的腦袋上開個洞!”


    “啊啊啊……”


    男孩渾身失力的跪倒在地,懷抱起地上的那具屍體,用自己的臉頰,愛撫著那已腐爛的臉龐,嘶啞絕望的悲慘哀嚎,像是喉嚨裏卡了十萬根魚刺。


    “抱歉……抱歉……抱歉……”


    伊娃啜泣著,神誌不清似的,念咒一般的重複呢喃著這兩個字。


    ……


    ……


    法蘭學院總院,某處高樓頂部的露台圍欄。


    漆黑的月夜下,風兒越加寒冷。


    “人眼相比於其他顏色,更善於能在綠色中發現陰影。”


    “這是因為人是由猿猴進化來的,在樹林裏,在叢林裏,一切都是綠色的,為了不被獅子和豹子吃掉,我們必須能夠發現它們,在樹林中,在叢林中,諸如此類的地方。”


    “而那些不能從綠色中發現陰影的人,都被捕食者給吃掉了,沒有這種基因的人,都被世界給淘汰掉了。”


    狄格說著。


    “就好像是……羔羊。”


    瑪麗安娜低下頭,感覺有些淒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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