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裏漸漸轉涼,太液池裏大片的荷葉枯敗凋零。上林苑裏繁華漸盡,唯有桂花開得芳香馥鬱,綿綿的甜香如同甘醇的酒,整個大明宮幾乎醉倒在這樣淺金的色澤裏。


    原本微微隆起的小腹更大了一些,伸手摸在上麵幾乎能感覺到孩子的心跳。


    晨起已是辰時過半,懶懶地起身洗漱更衣,窗外豔陽高照,天光晴好。開了窗子,微風幽幽浮動,身上披著薄薄的軟毛織錦披風,也不覺得冷,在窗邊榻上坐下,隨手拿了一本前朝盧真的《天姆山遊記》翻看。


    坐下未過幾刻,便聽白遙掀了簾子進來道:“麗婉儀來了。”


    不多時,麗婉儀一身銀紫滾邊的半袖,鬢角斜一支鳳簪,帶著宮人進來,微微屈膝一禮,聲音清泠如深山溪澗,“昭儀宜安。”


    林雲熙忙叫董嬤嬤扶她起身,笑道:“你今兒怎麽有空來我這裏?宮裏無事了?”


    自七月在上林苑見過一麵,麗婉儀便時常往昭陽殿走動,隻是她掌著一宮主位,宮裏又尚有幾個低位的嬪妃在,能來的日子也並不多。


    麗婉儀淡淡道:“她們幾個約了薛氏去暢音閣聽戲了,我左右也是無事。”


    林雲熙“唔”一聲,一邊低頭看書,一邊叫宮人送上茶水和點心。又抬眼看了看麗婉儀,“妹妹熱麽?要不要用些冰碗?”


    麗婉儀看一看她,語調依舊清泠,“宮裏也唯有姐姐最清閑。”頓一頓,“昨夜又是薛順華侍寢,你……不急?”


    林雲熙宛然一笑,“我急什麽?比我急得大有人在!”她端起案上的蜂蜜水抿一口,淡淡道:“何況你也說了是薛順華……她的家世分位擺在那裏,又有什麽可急的?”


    麗婉儀默默搖頭,“你倒是想得開。”


    林雲熙挑一挑眉,“我看你這幾日臉色不大好,怎麽?那薛氏還給你臉色瞧了?”


    麗婉儀寡淡地笑笑,“薛氏再得寵,也爬不到我頭上來。”她一手無意識地放在腹下摩擦了一下,目光流轉,看著林雲熙隆起的小腹微微出神,半晌忽然有些晦澀地道:“羅氏那一胎,也快生了罷?”


    林雲熙“嗯?”了一聲,心下略帶不解。


    “姐姐,你說如果我去求聖人,他會不會將那孩子給我?”


    林雲熙驟然一怔,抬頭看向麗婉儀,她鬢間含著金珠的鳳簪綴下顆顆飽滿圓潤的明珠,在漫漫輕柔的陽光裏晶瑩剔透,她一貫清冷地眸子裏仿佛蘊含著一種莫名的痛苦和複雜,糾纏著莫名壓抑的窒息。


    良久,林雲熙輕輕一哂,眉間流露出淡淡的漠然和譏諷,“羅氏……有皇後娘娘在呢,她看顧了這麽久,想必聖人也不會駁她的麵子。”


    麗婉儀安放在膝頭的手微微一縮,攥緊了裙擺,苦笑道:“姐姐說的是。”


    又坐了一會兒,麗婉儀便起身告辭了。


    因慶豐帝要來用午膳,林雲熙也不留她,隻溫言道:“羅氏的身份也太低了,妹妹若真有心,總要尋一位合適的人。再者,妹妹也別灰心,你還年輕呢”


    麗婉儀低低冷笑,輕嘲道:“願借姐姐吉言。”


    送走了她,林雲熙方才微微沉下臉色。董嬤嬤扶著她坐到榻上,又命幾個宮人將殘茶冷盞收拾下去,親自端了一杯蜜水到她手裏。


    林雲熙略略一歎,“我還是沉不住氣一些。”


    董嬤嬤笑道:“也不怪主子生氣,婉儀……也忒穩不住了。”


    林雲熙搖頭輕笑,“嬤嬤還給她說好話,她那是穩不住麽?是太急功近利了!”


    董嬤嬤道:“婉儀原本也隻是個嬌寵著的姑娘家,入宮吃了虧,雖冷了心腸,卻還是太過天真了些。”


    青菱在一旁沒好氣地道:“奴婢可看不慣她,日日搬弄口舌是非,恨不得挑著主子去對上薛順華,也不怕費力氣!若是換了奴婢,定然一掃把趕她出去,還留著給她喝茶麽?!”


    董嬤嬤“哎喲”笑道:“咱們青菱姑娘看得明白呢!有姑娘在,哪兒用擔心婉儀害了主子,姑娘必然一早兒把她打發出去了。”


    林雲熙也笑,“青菱就是這麽個急性子。”


    青菱跺跺腳,“奴婢就是眼裏容不得沙子,主子愛笑就笑吧!”端著茶盞就跑。


    林雲熙展眉一笑,“這風風火火的,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又訓她了。”


    “主子什麽時候不訓她兩句?青菱姑娘雖性子急,卻也知道分寸,主子身邊就該有這麽個好強的,方才能守得住安穩呢。”


    林雲熙微微點頭道:“嬤嬤所言甚是,我這不也沒拘著她麽?”


    又略略說幾句麗婉儀的事,林雲熙隻歎,“原先宮裏除了忻貴儀,便是她了,不想薛氏異軍獨起。現如今連她宮裏的人都趕著巴結薛氏,大約她心裏也不好受吧?”


    董嬤嬤搖頭道:“再怎麽都有誠毅伯的臉麵在,聖人也不算冷落了她。隻是不比從前得意,自然是心有不甘的。”她聲音緩緩,不輕不重地道:“終究還是孩子心性,婉儀看似胸有城府,行事上卻隻一味的陰狠,反落了下成。”


    林雲熙明白董嬤嬤指的是廢妃陳氏的事,陳氏縱然刻意親近沒安好心,但麗婉儀能如此不動聲色地暗中要了她的性命,性子也偏執陰暗了一些。


    董嬤嬤道:“主子與她相交,卻不必十分交好,這樣的性子若放在身邊,多少也是個隱患。”


    林雲熙頷首道:“我知道分寸。”又壓低了聲音問道:“她身子究竟如何?”


    董嬤嬤肅容道:“老奴並無十分的把握,但七八分還是有的。婉儀的身子……確實是宮寒難愈,若無國醫聖手盡心調養,隻怕終身都不會有孕。”


    “真的?”


    “青菱碧芷借著扶她起身暗暗把過脈,都是一樣的結果,老奴雖不擅此道,今日一探,也有七分準了。”


    林雲熙默然一歎,不由撫上小腹,差不多的年紀,她已有了身孕,麗婉儀卻連做母親的資格都很難有。同情說不上,但總有幾分傷懷和感慨。


    隻不過片刻,也就丟開了。


    午間慶豐帝來時她正懶懶倚在榻上閉目小憩,迷糊間眼前似有人影晃動,睜開眼卻見慶豐帝坐在榻前,殿門外宮人來往忙碌,進進出出地也不像是準備午膳,且行動雖輕,還是能聽見搬東西的聲響。


    慶豐帝輕撫過她略微淩亂的鬢角,輕聲道:“朕已叫他們小聲,還是吵著你了麽?”


    林雲熙披衣起身,搖一搖頭,笑道:“妾身沒睡著,隱約看見有人便醒了。”又瞧一眼外邊,“這是在做什麽呢?”


    慶豐帝攜了她的手,一邊走一邊道:“花房新栽了一批綠菊,獨獨活了三株,朕瞧著新鮮,特意拿來給你瞧瞧。”


    林雲熙微微好奇,“綠菊?菊花還有綠色的?”


    慶豐帝笑道:“你看了就知道。”


    才踏出房門,便見沿著抄手遊廊擺放著滿滿一排的菊花,淺金豔紫、淡白澄黃,迎風怒放,如雲似霞。最顯眼的三盆綠菊花枝舒展,大致是雙飛燕的品種,花瓣密密層層地疊在一起,圓潤飽滿,那一叢嫩綠生機勃勃,鮮亮而明媚。


    旁邊一個三十來歲的內侍恰到好處地笑著道:“這是今年的新菊,黃的是金芍藥,紅的是錦荔枝、繡芙蓉,紫的是碧江霞,白的是玉玲瓏。聖人知道昭儀愛賞花,特特命花房的匠人挑了頂好的送來。”


    林雲熙臉上浮現出怡然喜悅的笑意,向著慶豐帝微微屈膝道:“妾身謝過聖人。”


    慶豐帝忙扶了她一把,“都說了你不必行禮的,當心一會兒腿軟。”


    林雲熙婉婉一笑,低眉輕輕“嗯”了一聲。上前兩步,攏一朵雪色的玉玲瓏在手中把玩,隱隱有暗香盈懷。慶豐帝握一握手她的手,笑著問道:“時日尚早,眼下並不是賞菊的時候。不過朕看著尚可入眼,寧昭喜不喜歡?”


    林雲熙軟語笑道:“無論好壞,隻要是聖人送的,妾身一樣歡喜。”頓一頓,臉上微微飛紅,小聲道:“聖人這樣將我的喜好放在心上。”


    慶豐帝微微一笑,扭頭去看看那些嬌豔的花,靜靜片刻,又轉過頭來道:“咱們去用膳吧。”


    林雲熙微微頷首,看了看剛才那個內侍,仿佛是隨口問道:“這一位也是聖人身邊伺候的麽?妾身似乎從未見過呢。”


    慶豐帝瞅了那內侍一眼,沒好氣道:“原是朕身邊的人,犯了錯叫朕趕出去的。”


    林雲熙目光微微一閃,紫宸殿的總領常先……


    卻真是有些本事,被慶豐帝從立政殿趕出去,不到一年功夫,竟又迴來了。


    她眉眼彎彎,“撲哧”一笑道:“如今不是還在您身邊侍奉?哦,妾身知道了,大約是新人用不稱手,您又念叨著舊人好了。”


    慶豐帝扯過她的手便走,微微嘟囔道:“你也說是舊人用著稱手麽?朕念著舊情,叫他戴罪立功,若是換了旁人,哪能這麽便宜他?”


    林雲熙一疊聲地含笑應道:“是是是,聖人顧著舊情,心存仁厚!”


    慶豐帝輕咳一聲,轉頭對那內侍道:“聽見沒,你昭儀主子都替你求情了!朕念你多年情誼,此番便繞過你,下不為例!”


    常先忙躬身行禮道:“謝聖人恩典!”


    慶豐帝指著林雲熙道:“還當謝你昭儀主子。”


    常先又是行禮拜謝。


    林雲熙“咯咯”一笑,“我不過白說一句,是您自個兒想著要寬恕他,卻拿著妾身做椽子。”


    慶豐帝捏捏她的鼻尖,笑罵道:“他也算朕身邊得力的,如今賣你個麵子,你還不肯要。”


    林雲熙餘光瞥過常先恭敬而謹慎的麵容,唇角微微漾開一抹淺笑,並不多言。


    用過午膳,慶豐帝照例小睡片刻。


    林雲熙點了一味寧神靜氣的木犀蘼蕪香,素雅的清香使人不由沉靜。她靠在床頭默默凝視慶豐帝平靜的睡顏,垂下的眸中暗色沉沉。


    風穿過珠簾幽聲輕響,那整一簾的月牙色細珠流光溢彩,有淡淡的光芒反射在她膝頭幹淨修長的指甲上,跳躍著淡淡的光澤。


    青菱不知何時悄無聲息地站在簾子外頭,林雲熙小心地看了慶豐帝一眼,輕手輕腳地起身走到那珠簾前。


    青菱壓低了聲音道:“安珺填了六品典膳的缺,是尚宮局詔侍親自下的諭令。”


    林雲熙微微一訝,動作真快……


    “他還算知恩圖報,主子覺得可用麽?”


    林雲熙低眉沉思片刻,緩緩地搖了搖頭。青菱驚訝道:“主子也覺得不可?”


    她淺淺一笑道:“也?”


    青菱道:“方才嬤嬤在奴婢身旁,也是搖頭,說此人不堪大用。”


    林雲熙轉頭,目光停在慶豐帝身上。


    自然是不能用的——有第一次便會有第二次,他連聖人都能背叛,還有誰不能背叛?知恩圖報?誰知道不是為了其他呢?


    慶豐帝能再啟用他,大約還是看在十幾年盡心侍奉的情分上吧。隻是有過這麽一迴,縱然情誼再深,總會留下芥蒂,這世上疑心最重的帝王,還能將他放在身邊不避嫌不防備麽?


    換了林雲熙自己,大概也是不能夠毫不在意地接納從前背叛過的奴仆的。


    於其在常先身上花力氣,不如從他處入手。侍奉聖人的不止一個,遲早會有機會,又何必抓著這一個或許不再有用的身上呢?


    更何況,這一枚棋子,原就不是做這個用的。


    隔著簾子,她悄聲囑咐了幾句,“不必與他說明底細,安珺那裏也不必了斷,隻做一般人情來往就是,其餘的便麽擱著罷。”


    青菱微微好奇,這樣還不得大用麽?卻還是福身應了是,又悄無聲息地退了下去。


    林雲熙又迴到床邊,沉默地看著慶豐帝的側臉。他向來是溫和而從容的,其實並未有多好看,隻那一身沉穩威嚴的氣勢尋常人難以比肩。


    她忍不住輕輕撫上慶豐帝的鬢角,烏黑的發絲間,已有了一根半白的銀發。


    她曾以為,這個人隱藏在溫和下的堅韌和沉穩,哪怕她得不到全部,至少也可以在疲憊的時候,稍稍地靠下去休息。


    目光轉迴她靜靜安放在膝上的雙手,潔白細嫩的柔荑,虎口指間有著細微的老繭。


    她無聲無息地一笑,終究是要靠她自己的。隻有自己手中握著弓箭,才能震懾敵人,隻有自己掌握著力量,才是立足於世的資本。


    忽然風聲大作,芭蕉葉在風中嘩嘩作響,原本晴朗的天空陰雲密布,隱隱有雷聲轟鳴。


    慶豐帝倏然張開了眼睛起身,“什麽聲音?”


    林雲熙忙替他披上一件外衣,宛然笑道:“外頭起風了,妾身瞅著,仿佛要下一陣雨呢。”


    慶豐帝握一握她的手,皺著眉道:“你怎麽不休息?”


    林雲熙搖頭道:“妾身早上起得晚,哪裏還睡得著?”臉上微微一紅,“妾身看著您睡就好。”


    言罷,揚聲喚了宮人進來伺候,“您還是趁著天色未暗迴立政殿吧,一會兒下了雨,便走不了了。”


    慶豐帝笑道:“別人都希望朕多留一刻,你倒好,趕著朕走。”


    林雲熙不由瞥了他一眼,啐道:“妾身分的清輕重!”


    親手給慶豐帝帶上冕冠,又撫平衣擺上細微的褶皺。慶豐帝攜著她的手走到門外,一眾宮人正急急忙忙將那些菊花搬進屋中。


    慶豐帝微微一歎,“原是讓你高興的,這會兒卻添了麻煩。”


    林雲熙“撲哧”一笑,“動手的又不是我。”正一正神情,“那綠菊……妾身很喜歡。”


    慶豐帝哈哈大笑,喝著驟然鳴起的驚雷,在耳邊轟然炸響。


    她並未驚懼,這樣的風雨,在燕地不過是尋常而已。


    慶豐帝拍拍她柔軟的發頂,“朕先走了,晚上再來看你。”


    她輕輕應了一聲,順著慶豐帝離去的方向遠遠遙望。


    烏雲翻滾,天色漸漸陰沉下來,唿嘯的風幾乎將她鬢角玉簪上綴下的珍珠吹落,忽然一個轟轟烈烈的焦雷自低迴的天際閃過,照得天地間一片雪亮。


    風雨欲來。


    作者有話要說:凰歸接下去要期末考了,好緊張嚶嚶嚶嚶


    每晚九點之前更新不定,但每周榜單字數還是會保證的。要再多,凰歸大概也有心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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