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一路暢通無阻地行進了盛鑲門,又行過了禦水橋,隨後猝然地停在了一處空曠無人的廣場。遠處是高低起伏的重簷,四通八達的道路肆意地往各處延展,而此時此刻,馬車卻像被困在這裏,踟躕著不知該往哪裏走。


    聽到一聲久違的“出來”,權洛穎恍惚片刻,猶豫的推開車門。墨藍的天光此時已經將整個天地籠蓋,偌大的廣場邊際幾個深衣宮人正在點亮宮燈,而那熟悉的人影正背對她站在馬車前方。頭上金冠罩烏發,一襲翠袍卷秀儀。她今年二十歲,尋常人的二十歲,大概正處於人生的開端,而她給人的感覺仿佛已經在絕頂處嚐盡了人世間的風霜寂寞。


    一種常人難以企及的寂寞。


    此刻權洛穎的大腦一片空白,僅憑著一點殘存的意識,攀著車轅下來,呆站在一旁,默默注視著她。


    突然,她轉身朝她走過來,權洛穎屏住唿吸,與她四目相對。然而她的視線沒有在她身上停留太久,掃了她一眼,便麵無表情地將馬身上的套子卸下,拍了拍光禿禿的馬背,那黑鬃毛的馬兒便脫離了沉重的車廂,載著她一徑往西北方向奔去。


    當激昂的馬蹄聲消聲匿跡的那一刻,權洛穎沒有再看,固執地閉上眼睛,不讓淚水從眼眶裏湧出,然而那種由內而外的酸疼豈是薄薄的一層眼瞼所能阻撓的!


    不知道過去了多久,終於有一隊提著燈籠的隊伍朝這邊快步趕來。她急忙抹去臉上的痕跡,稍稍側身背對車廂。


    “權姑娘,皇上給您安排了宮室,請您移駕。”


    看到杜龐身後那具有某種象征意義的鑾嬌,她的目光有一瞬間失去焦距。杜龐本以為說服她上轎會很難,沒想到她在短暫地發呆後,沒做任何反抗就接受了這樣的安排。


    對她來說,失去了那個人,住在哪裏,以什麽樣的身份,已經沒有任何區別。直到陪她小心翼翼走進那處很小卻很靜謐的宮室,她才像迴過神似的問了一句話,“這裏以前有人住過嗎?”


    杜龐猶豫了一下,謹慎迴道:“盛宗朝的李太妃曾在這裏住過。”隨後又像是安慰她,“李太妃喜好雅靜,這裏被收拾地像竹園一樣,很適合修身養性,聽說盛祖皇帝陛下當年就常來這裏。”


    “我知道了,多謝你。”


    “臣不敢,權姑娘如有什麽需要,隨時派人通知臣即可,過不了多久,就會有恩旨下來。臣就先告退了。”


    他口中所謂的恩旨並沒有來。李攸燁用這樣的方式將她牢牢地鎖在了皇宮,而她本人卻像憑空消失了一般,不給恩旨,不頒詔令,將她遺忘在了這個無人問津的角落。仿佛那天攔截馬車,將她帶迴皇宮的人並不是她。


    這就是所謂的打入冷宮了嗎?站在及腰高的茂草邊緣時她總忍不住去想,這荒廢的園子原來的主人是怎樣的心境,每當這個時候,手中的剪刀便無力再提起。


    這日傍晚,突然有兩個年長的宮女進了園子,言說李攸燁召見,先帶她去沐浴更衣。她全程被人蒙著眼,抬到了一處陌生的宮殿。隨後,地勢開始慢慢往下沉,她似乎被帶到了地下的某個地方。


    周圍的空氣忽然變得陰冷,不知從哪裏攢來的風不停鑽進她的袖口,令她忍不住齒冷。遠處迴蕩著潺潺的流水聲,每隔一段時間便有一滴水落在她的脖子裏,激起她全身的冷戰。她懷疑自己是走進了某個潮濕的山洞。但是腳下的路卻一直恪守著階梯的均勻分布,明顯是被人工開鑿過的,絕非自然而然地形成。


    宮女將她牽引至一處寬闊的地表,便陸續告退。待她們走光後,她懷著忐忑的心情揭下麵罩,看到眼前有火光再閃,等辨認出被這光線照亮的整個空間,一時間白了臉色。


    “你倒是很有興致啊,還有心情修剪園子裏的花花草草。”李攸燁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她受驚般慌忙轉過頭,見她正坐在一把椅子上,手邊放著一壺沏好的茶。表情陰晴不定地觀察著她。


    “還記得這裏嗎?”


    她的口氣並不逼人,鬆鬆淡淡的,就好像身上那朦朧紗衣罩著的山水畫卷樣的裏子,隨著起身的動作鬆鬆地垂展開,不急不緩地朝她走過來。


    然而權洛穎的感覺卻將要窒息,捏緊眼巾的手不自覺發抖。


    “朕可一直都記得,在這裏你所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朕至死都不會忘。”


    她溫熱的氣息撲麵而來,摻著淡淡的茶香,透出某種勾魂攝魄的味道。權洛穎嚐到舌頭發幹的阻塞,記憶深處那最不願迴想的一幕像是被人豁開了一條口子,源源不斷脫韁而出,壓得她喉嚨深處透不過氣來。


    “不過,你也不必過於放在心上,雖然,朕平生最恨不守信用的人!不過,過去的都已經過去了,朕今天也不是來跟你追究這件事的。要喝口茶嗎?你好像很口渴?”


    李攸燁神色輕鬆平淡,緩步迴到茶幾旁,沏了一碗泛著淡淡碧色的茶,托給她,


    “朕今天是想來跟你談談棲梧的事。”


    茶遞到她手上時,明顯感覺那人手指一顫。李攸燁往旁邊椅子上一指,示意她坐,自己端起茶碗,淺淺地抿一口,又將茶碗放下。


    看到那人全程捧著茶碗,坐在旁邊一副洗耳恭聽的順從樣子,李攸燁忍不住蹙了蹙眉。


    “其實朕接你進宮,完全是為了棲梧。自從上次她在安陽見過你之後,便常常地念叨你。這個朕想,即使不說你也能感受到。”


    權洛穎的手指在茶碗上輕輕摩挲著,低著頭,看不出任何情緒。隻有在李攸燁說話的間隙,才能看到她為了掩飾內心緊張,而捧起茶啜飲一口的情景。其實,這樣的情形於她們而言多少有些怪異,不久前還是一對舊情人見麵分外眼紅的模樣,現在卻和和氣氣地坐在一塊談論孩子的事,雖然態度仍舊疏離冷漠,但仍讓她體會到了某種不一樣的感覺。仿佛,這就是她期待了許多年,朝思暮想地未來的場景。如果不是接下來李攸燁的一句話打破了她的幻想,她都要誤以為此刻是在夢境之中了。


    “但,朕必須要提醒你的是,也許,你並不適合做她的母親。”


    她終於有了一絲反應,從失了魂似的狀態中解脫出來,卻是滿眼的疑惑、不解和抗拒。


    李攸燁的手指在茶幾上輕輕扣著,“我希望你能理解,她需要的是一個更強大的母親,一個可以在朕百年後,依然給她最強有力支持的母族。而你並不適合。”


    “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麽!”她激動地說。


    “你應該明白,”李攸燁幽幽的說,聲音像是吸取了石壁的陰氣,被凝結成了好幾道利劍,直插她的心房,


    “你不應該和她走得太近,更不應該讓她產生離不開你的念頭。她是玉瑞朝最尊貴的公主,朕將來會為她選擇一個能配得上她身份的母親,但那個人不會是你。如果你也希望她能最大限度地掌控她自己的未來,此刻就應該選擇遠離,而不是進來橫插一腳,破壞朕的設計。”


    她的大腦空白一片,難以置信地盯著眼前娓娓道出一切的人,試圖判斷這些話是否真的出自於她之口。然而模糊的視線裏竟出現了她的重影。


    “我……我還是不明白!”一句話竟慌得表達不出了。她努力地想讓自己鎮定下來,保持鎮定,她必須要說清楚,棲梧的母親怎麽可能是別人?“我懷胎十月把她生下來,不是為了而今把她拱手讓人!”


    然而越來越混沌的意識終於令她意識到了某些不同尋常。企圖去將眼前的人和擺放在幾上的茶碗看清,但卻不能。


    情急中她想去攙扶旁邊的椅子,失去支撐的身體不受控製地往前倒去,直到被一雙手撈進了一個柔軟的懷抱。依然是摻著淡淡茶香的氣息,卻不再有任何溫度。


    “你不需要拱手讓人,你隻需要換個身份呆在她身邊,不做她的母親!”


    李攸燁的聲音輕飄飄的,像是從遠處傳來的安眠的曲調。


    “你要做什麽?”


    “你是在這裏創造了她,那就在這裏把她忘掉,再合適不過了,對你對她都好。”


    “不要!”垂死掙紮的手抓著那半截衣袂不放,視線中僅存的一道藍瑩瑩光,看不分明,卻清晰得令她感受到疼,那是她曾經親手種在李攸燁腦海中的,奪憶針的顏色。


    她似乎明白了一切,又似乎並不明白,為什麽是在這裏,為什麽她要這樣做。


    就像當初她質問自己時的那樣,為什麽她要把針刺進去?為什麽要親手扼殺掉自己的幸福,如果當初能夠掉下一塊巨石,讓一切停止在還未消散的時刻,她寧願一死了之,這樣就不必忍受錐心刺骨的殤。


    她自私地想忘掉總比忘不掉要好。然而,當一切都重新倒置,她驚覺比一死了之還要難捱的絕望,一種被抽走餘生所有念想,隻留下空洞驅殼的絕望。


    難道這就是報應嗎?


    上天假李攸燁之手讓她得到應有的懲罰?


    “求求你不要這樣對我,求求你,不要奪走它,它是我唯一的了,我走了多久才迴來這裏,求你不要這樣對我,我真的知道錯了……”她終於哽咽出聲,記憶中也不曾這樣聲嘶力竭地哀求過,仿佛,如果一切可以顛倒重來,她願意付出任何代價去挽迴她的錯。隻求李攸燁不要將她的記憶抹去,那對她來說才是真的萬劫不複。


    李攸燁麵無表情地聽完了她的哭訴,直到她再也咽不出任何聲音,沉沉地睡去,才慢慢地、得償所願地將她摟進懷裏。


    地上,那根被打磨得尖銳無比的竹簽,那帶了刺的一端,沾著淡淡的血跡,被她丟在角落裏。這一刻,仿佛,生活才是真的平靜了。


    權洛穎醒來的時候,周圍的一切似乎都變了。她躺在一間華麗無比的大床上,身邊頂著無數雙好奇的眼睛,夾雜著嘰嘰喳喳的說話聲,令她恍惚覺得自己此刻仍停留在夢裏。記憶中那些熟悉的臉孔一張張在她眼前劃過,出落得亭亭玉立得冰兒,依然眨著稚子般純潔無暇眼睛的虞嫦,比著一根手指示意眾人要安靜的鄂然,還有漾著滿臉笑意意味深長看著她的長公主李攸璿。每一個人都如此鮮活,她這是迴到過去了嗎?


    “你看她眼睛在動呢?她是不認得我們了嗎?”


    小月的話讓鄂然一陣反對,“小點聲,她剛醒,哪有那麽容易就認出你來!”說話間湊到權洛穎麵前,“妹妹?你醒了?”


    “這是哪兒?”


    “這是我的寢宮。你已經睡了很長時間了。”李攸璿道。


    “是啊,姐姐,我們都擔心死你了!”冰兒說。


    虞嫦在旁邊忙忙地點點頭。鄂然試了試她額頭的溫度,“妹妹,感覺好點了嗎?”


    “我怎麽了?”


    “太醫說你身子骨弱,受了些寒,需要好好將養,我看著也是,兩年沒見你了,怎麽瘦成這副模樣,這迴進宮來了,可得讓太醫好好補一補!”


    正說著呢,一個年幼的梳著總角的娃娃撲到了床前,兩個圓圓的大眼睛盯著床上的人,好奇地盯著她看。鄂然一把把他抱了起來:“這是我兒子,還記得他嗎?懷仁,快叫姨姨!”


    “姨姨!”


    權洛穎笑了笑,想坐起來,發現身上一絲氣力也無。冰兒見狀忙把她扶起來,拿李攸璿遞過來的枕頭小心地墊在她的身後。


    待坐好後,她才伸出手,摸摸那孩子的臉,“懷仁,想不到,這麽大了。”


    “是啊,一轉眼咱們都是孩子的娘了。我家的這個小崽子,調皮搗蛋的很,他爹的老實楞是沒學到一分,不像棲梧,那小家夥真的是……”


    聽到女兒的名字,她的臉色瞬間變白,使盡全身力氣掙紮起來,卻在某個瞬間,身體一下子凝固住,目光直直地得盯著那不知何時站在簾外的身影。


    “好了,大家都別圍在這裏了,冰兒,你不是要表演蹴鞠給我們看嗎?走吧,咱們一起看看去!”李攸璿適時地遣散眾人,離開前鄭重地握了握她的手,寬慰道:“放心吧,一切都過去了。”


    真的過去了嗎?她不知道,雙手卻慢慢地環抱住自己,埋頭在膝上,似乎隻有這樣才能阻止淚水肆意的往外流淌。李攸燁望著那蜷縮在床頭的人,那一刻,很想把她攬入懷裏。


    她也確實這樣做了。對她來講,那些所謂的自尊和不甘與眼前的人相比,實在都可以全被舍棄。“別哭了,那針是我騙你的。我隻是想讓你知道,解決問題的辦法有千百種,但遺忘,真的是最糟糕的一種,我寧願一死了之,也不要你親自抹掉我的記憶,那太狠。”


    忍不住對她全盤托出,誰知卻令她哭得更兇,


    “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想的,對不起……”


    聽著那細雨般的哭泣,李攸燁心裏像針紮一樣的難受,歎了口氣,也許,這就是她今生解不開的劫吧。“等棲梧醒了,我帶她來看你,先吃點藥粥,明天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她許下了一個不算承諾的承諾,將那人哄入眠。出來的時候碰上長公主,“怎麽樣?決定了嗎?”


    “決定了,我不會再放她走。”


    “好,那我去安排。”( 就愛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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