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李攸燁第一次看到她的樣子。她的額頭被汗水浸濕了,幾縷稍短的發絲淩亂地粘在臉上,其餘部分亂糟糟地碾在腦下。似乎是天意讓久別的重逢有個值得安慰的開端,那股疼痛恰到好處地消失,痛苦的表情也施施然和緩下來。


    與她對視,仿佛就是為了給她看清楚自己真實的樣子。


    婉約精致的輪廓,蒼白透明的膚色,李攸燁看著這張清瘦臉龐,很難想象,方才那撕心裂肺的哭喊,出自這頻臨破碎的柔弱女子。視線遊移在她隆起的腹部,尋常懷孕女子臃腫的體態於她身上無一絲痕跡,隻有相同的苦楚蔓延於她每一寸裸呈的肌膚。


    她眼睛裏夾著幾欲碎裂的水珠,像兩潭幽幽的湖水,瑩然注視著她,自湖底蕩漾出來的漣漪,像魔似的匯入她的眼睛,沿著宛如鏡中投影的軌跡,又從湖麵蕩入湖底。


    一個穿著淡藍裙裳的女子,從記憶中幡然躍出,短短的一刹那,像重錘猛地震入她的心口。“你……”


    瞄到那隻手朝自己伸過來,李攸燁怔然握住,慢慢扣在手中,“你很痛是不是?”


    而那雙故作鎮定的眼睛裏,還餘著一絲受驚的恐慌。權洛穎抬眼看著她,淚目盈溢,扯了個不完整的笑,啞聲說,“不痛,就是有點難受!”自己沒察覺,那兩條淚痕正慢慢順著眼角往下墜落。


    “是……是嗎?”李攸燁也釀出半個笑,伸手不著痕跡地給她拭去,抿著嘴不知道該說什麽好。護士遞過來一疊消毒帕,她會意地接過,給她輕輕擦拭臉上的濕汗。


    又一陣劇痛襲來,權洛穎痛苦地閉了眼睛,合緊牙關,從鼻腔中發出絕望的哼聲,似乎身子要被狠狠地撕裂了。李攸燁咬著牙忍受著她的手指在她掌背深深陷入。那股痛楚,在她心中生出強烈的心悸,像鬼手一樣瞬間扼住了她的喉嚨。


    “不要用力,挺住,就快過去了!”魯韞綺一直從容不迫地應對著,深知這不過是黑暗來臨前的黃昏而已,還有漫長的黑夜等著她們煎熬,在這之前必須保存體力。


    終於在這次陣痛過後,她又獲得一次難得的喘息機會。李攸燁臉色發白,仿佛跟著劫後餘生,臉上的汗比她流的還多。魯韞綺看她這個樣子,知道鍾毓鯉的預警沒有效果,趁著這個間隙,焦頭爛額地把她叫到一邊,給她進行臨時培訓。


    教她辨認測痛儀上的圖像,盡量說得簡明易懂,“你看著這圖,這條紅色豎線代表時間,這條波線代表她痛的程度,每到豎線走過山峰的時候,就是她最痛的時候,而山穀則最輕,你要在山峰來臨前前就開始安撫她,不要事後諸葛亮,明白嗎?”


    李攸燁望著那些起起伏伏地波峰波穀,心驚膽戰,“怎麽要痛這麽多?”


    “你以為呢!”魯韞綺白了她一眼,抓緊時間給她講解,“這些山峰還都是前期的,看到了沒,到了後期已經沒有山峰和山穀的區別了,全部都是山峰,這兒的最高點是她最最痛苦的時候,這個時候很可能發生休克,非常危險,隻要熬過這一刻,寶寶就安全生下來了!”瞥了眼李攸燁,“你在哆嗦?”


    李攸燁沒說話,扣了扣亂顫的手指,抿唇,“我要怎麽做?”


    “你需要做得就是,”魯韞綺抿了抿嘴,扣緊她的肩膀,咬牙切齒道,“扮演好你的角色,她們是你的妻子和孩子,你要用盡全力無所不用其極地安撫她,鼓勵她,讓她放鬆,給她信心,幫她度過最難熬的時刻!!”


    “這張圖譜就是你的行動指南,什麽時候該撫摸她,什麽時候該親吻她,你自己把握個度!”


    李攸燁有些懵,“親……吻?不太好!”


    魯韞綺不客氣地在她後腦勺拍了一巴掌,惡狠狠地瞪她,“現在我是大夫,我說好就好,你再磨嘰,我就把你扔出去!”


    “你!”


    魯韞綺用能殺死她的眼神盯住她,“你記住自己的角色,角色該幹什麽,你就幹什麽,別忘了,這是你欠她的!”


    “啊——”陣痛又開始了,兩人沒有繼續說下去,匆忙各就各位。魯韞綺重新戴上手套,給李攸燁使了使眼色,示意“馬上進入你的角色!”李攸燁捧著那隻蒼白失血的手,將吻落在上麵,一開始還不敢太唐突,後來隨著她痛楚的加劇,唇已經不自覺緊緊貼住她的手背。伸出微顫的指掌從她的額際撫到頭頂,“放鬆,放鬆,馬上好了!”


    隨著陣痛的加劇,能夠休息的間隔也越來越短,李攸燁緊張地看著那條時間線,朝越來越高的山峰移動,心裏的弦繃到極致。似乎預感到那段沒有間歇的黑夜即將來臨,權洛穎在喘息之際,定定地瞅著李攸燁,似乎有話要說,李攸燁剛進撲過去,吻著她的手:“別怕別怕,我在這兒!”


    “你……”


    “你說什麽?”聽不清楚,李攸燁忙把耳朵湊到她嘴邊,這迴聽清了,是一句氣若遊絲的,“你會愛她嗎?”


    “誰?”


    “我們的女兒?”她大口大口的唿吸著,李攸燁心裏一痛,以為她出現了幻覺,把她認作孩子爹爹了。不過這樣也好,她可以更方便進入角色,“我當然會愛她,我也愛你,你這麽漂亮,女兒將來一定長得像極了你!”


    她的淚珠一顆一顆地往下掉,另一側的手慢慢伸到李攸燁麵前,給她看那枚團形的白色玉佩,原來她一直在手裏握著的。


    “我愛你,她叫棲梧!”她換了兩次氣,才把話說完整。李攸燁視線跟著迷蒙了,接過那玉佩,摩挲著她掌心上印出的深紅紋路,將它貼到自己的臉上。手上的力道忽然又加大,她感覺到那股痛意如期而至,心被狠狠揪疼。


    “好,吸氣,開始用力!”魯韞綺腦門的汗珠墜落,護士不斷給她擦拭。那摻著無盡痛苦與無窮絕望的哼聲把所有人的心都擰到了一點。走廊裏的燈持續亮著,這注定是一場漫長的消耗戰,在外麵的人隻能幹著急。鍾毓鯉把其他人都被攆迴去睡覺了,劉速匆匆拿了食物進來,給留在這裏的鍾毓鯉和雷豹每人一份,補充體力。與此同時,另一角落的玉瑞皇宮裏,也傳來女人痛苦的呻吟。曹妃臨產的消息不脛而走,關於這位皇曾孫未來的命運,成了宮人私底下隱秘的話題。


    江後獨自佇立在玉階上,仰望天邊的皓月,一夜沒有合眼。辰時。袖中的電話震動起來,她指尖微顫,將其徐徐放置在耳邊。朝陽躍入蒼穹,暖風吹麵,滌蕩了萬千塵埃。燕娘怕她在外麵熱著,捧著一杯涼茶走近,剛要開口喚讓她嚐一嚐,抬頭,卻發現那冷肅了一夜的眉眼,迎著璀璨奪目的天光,忽然微微彎了起來。


    歸島。


    隨著一聲脆亮的啼哭,經過了二百七十多個日日夜夜期盼與煎熬的小生命,終於迎來了她在塵世間的第一縷曙光。


    魯大夫笑得眼睛都快沒了,將哇哇啼哭的小繈褓擱在權洛穎胸前,“來來來,快讓寶寶嚐嚐媽咪的奶奶,練練小嘴!”那初來乍到的小家夥口中填了東西,一下子不哭了,小嘴一裹一裹本能地吮吸起來。


    “小穎,你真是太偉大了,寶寶生下來有六斤重,非常健康,你聽到了沒,她剛哭得有多囂張,像個小喇叭似的!”權洛穎濕潤的眼睫黏在一塊,看著懷中的小腦袋有規律地拱動著,手指頭摹了摹她鼓鼓的粉頰,油然而生的幸福感占滿了身心。


    魯韞綺見她會吮吸了,心中最後一個小石塊落了地,不顧人家吮的正歡,又強行把人家抱走,還說風涼話:“是不是裹不出來啊,小家夥,因為媽咪現在還沒有奶水給你喝,你當然裹不出來啦!”為了安撫這位心裏落差極大的奶娃,魯大夫將事先備好的小奶嘴悠悠塞進她的小口中,及時封住她的哭鬧。不諳世事的小家夥眼睛都沒睜一下,就做了怪阿姨的俘虜,被治得服服帖帖,魯大夫心裏充滿了成就感。


    把小家夥重新擱在媽咪懷裏,魯韞綺忽又轉了輕蔑的口吻:“相對於你們母女倆的優秀表現,某個人的劣跡就不值一提了!”她蔑視的對象正是孩子的另一直係親屬,玉瑞國至高無上的皇帝陛下,李攸燁。


    權洛穎在寶寶的額頭落下一個輕吻,想起李攸燁接過孩子的時候,那腳步不穩跌跌撞撞的模樣,忍不住勾了勾嘴角,“她怎麽樣了?”


    “哼哼,目前仍處於昏迷狀態!”魯韞綺一臉鄙夷,“她也太沒用了,你痛成那個樣子都挺過來了,隻是讓她抱下孩子,居然不說一聲就暈過去了,真是靠不住!”


    這時門響了,一大批熱情奔放的歸島居民激動不已地湧進了病房,爭相目睹這位歸三代的風采。一群人嘰嘰喳喳地搶著要抱寶寶,這可不行,魯大夫絕對不允許這些二把刀動孩子一下,把孩子抱離床前,給權洛穎騰出空間唿吸新鮮空氣,然後趁機給他們講一些注意事項。心裏籌劃著培養一批臨時保姆出來,分擔分擔她的重任。鍾毓鯉坐到床頭,愛憐地撫了撫權洛穎的臉,“辛苦你了,接下來好好休息,知道嗎?”權洛穎虛弱地抓著她的手,“鍾姨……”


    “我明白,你放心!”拍了拍她的手,就對眾人說道,“好了,大家都看過寶寶了,現在寶寶需要安靜,小穎也要休息,我們明天再過來看吧!”


    病房裏安靜下來,魯韞綺喂她吃了點東西,再也熬不住的權洛穎,最後吻了吻女兒,終於疲憊地進入睡眠。似乎心中的那根弦終於放下,累極的倦意一股腦兒席卷過來,她像是與世隔離了,睡得特別昏沉。


    然而就在暮色降臨,烏鵲歸巢,大地正該沉靜時,白日剛剛經曆初生喜悅的歸島醫院,卻被一陣聲嘶力竭的哭喊,打破了原本的氣氛。


    “小穎,你別這樣,孩子三天以後就會送迴來,你聽我說!”鍾毓鯉試圖按住那不停扭動的人,卻被她不管不顧地掙開。


    “不要,不要,你們把她還給我,把她還給我!!!”


    “小穎,孩子真的隻去三天,你相信鍾姨,我們不會騙你!”劉速用了大力把她壓在床上,避免她掙紮扯動了傷口。


    “不,你們騙我,你們騙我!你們要把她送給那個女人,你們都計劃好了!!把我的棲梧還給我,把她還給我!!還給我!!!”


    她竟然掙脫了出來,宛若一隻受了傷的豹子,淒厲的眼神注目這病房裏的所有人,所有人都被她定住,嚐試去解讀那神情中的冷意,敵意,恨意,抑或悲苦。她像一根負重太久的曲木,終於在這一刻崩斷,那些積澱在心裏的傷口,從來被她掩飾的天衣無縫,一旦當她敞開來,竟是觸目驚心地累累傷痕。鍾毓鯉以為她會脫口說出那個恨字,她的確該恨,恨字怎能概括她此刻的傷心欲絕。可是她沒有,她赤紅的雙眸直衝鍾毓鯉,或是衝在場每一個人,吐出的每個字眼都帶著玉碎般的決絕與愴然,“把她還給我!”


    “我受夠了,我去把棲梧要迴來!”魯韞綺噙著淚,忿然拉開門就要出去,可是還沒邁出步子,就被鍾毓鯉嗬斥迴來:“你給我站住!”


    她咬咬牙轉過臉來,承受著她冷漠刻意的敵視,用手抵了抵鼻子,“小穎,你仔細想清楚,我們身上肩負著什麽。前途兇險,生死難料,而這孩子需要有個妥善安置。江後已經答應我們,在離開前,讓棲梧跟著你,她把棲梧要去三天,隻是給她確立身份。這孩子不會送給曹妃,曹妃這出戲,隻是做給上官凝看的。她會直接過度到小燁名下,以玉瑞公主的名義昭告天下,她的母親既不是曹妃,也不是上官凝,是一個姓陳的女子。江後問過我,可不可以用蕎墨的姓,她擔心權妃會惹人起疑,我替你答應了她!”她說著說著,對麵的人已然潸然淚下,鍾毓鯉試著走近她,將她抖顫的身子攬在懷裏:“傻孩子,你相信鍾姨,棲梧三天後就迴來了!你看,小燁的白玉還在你手裏呢,是不是?”


    “鍾姨……她真的會迴來嗎?”


    “當然會。別哭,別哭,鍾姨被你哭得,心都要碎了!”


    果然,三日過後,關於棲梧公主降生的消息,就已經傳達四方。當今聖上年方十七,喜獲愛女,各方諸侯紛紛上表恭賀。為慶賀公主降生,今上遵太皇太後諭,特旨大赦天下。這道空前絕後的詔書彼一頒布,民間對公主生母的揣測,更加撲朔迷離。不知這為生母究竟何方神聖,竟受到今上如此青睞,正宮嫡子都未必享有的殊榮,居然被她的女兒摘了去,想必該是寵冠後宮了罷!


    此時的上官府卻陷入一股莫名其妙的氛圍裏。上官老夫人最近身體不太好,聽說了這事,咳嗽了幾聲,有點茫然:“陳女?這陳女是什麽來頭?老身怎麽從未聽說過?”


    上官錄想起這茬就氣得慌,“我去看過三姐,三姐居然不生氣,還反過來勸我,奶奶,你說三姐是不是病糊塗了,皇上整了這麽一出,還這麽大張旗鼓的宣傳,這不是讓咱們上官家難堪嗎?”


    上官老夫人壓根不理她,問上官景赫,“這是什麽時候的事兒?”


    上官景赫臉上看不出喜怒,“聽說是在皇上巡遊的路上發生的,那陳女懷了龍種,生了一個女兒,後來據說出了意外,不知所蹤,家人便抱著孩子不遠千裏來京城尋皇上!”


    “哦,原來是筆風流債,這麽說,皇上還是個性情中人!”老夫人恍然大悟地點著頭。


    “奶奶!皇上這樣做是對不起三姐!”上官錄提醒她要保持立場。


    老夫人敲了他一拐杖,你聖”你懂什麽,三姐做得很對皇上雨露均沾,對上官家未必不是好事!我看這件事不必大驚小怪,,一國之母就要有容人的器量,別讓人家背後說咱們上官家的人獨霸寵,到時候,不知道多少矛頭要對準你爹呢!"上官景赫笑著說,”還是娘思慮周全,即使沒有陳妃這事兒,兒子這幾日也想提請皇上納妃,咱們上官家也該避一避鋒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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