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青砣被“誤殺”的消息傳迴京都,朝野震動。主張徹查此事的惠太妃一黨,爭相在朝堂上奏,要將涉事之人解京查辦。而李攸熔的態度則顯得有些耐人尋味。他並未深究此事,隻是下令責罰了那些“識人不明”的“肇事者”們,並厚葬了顧青砣。


    此舉很快引來惠黨的不滿,不過,李攸熔並未因此改變主意。


    說白了他與惠黨之間的合作,無非是相互利用的關係,當利益發生衝突的時候,他自然選擇對自己最有利的一麵。他很清楚自己目前的處境,顧青砣的死,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惠黨的勢力,對他未嚐不是一件好事。所以,為了不讓惠太妃一黨做大,明知此事和李攸燁脫不了關係,他也會選擇息事寧人。


    而後麵惠太妃不動幹戈的妥協,則出乎了所有人的預料,包括李攸燁的。不過,她並沒有分出過多精力揣測這件事,與這相比,她更在意接下來兵馬大元帥的空缺會由誰來填補。畢竟這是擺在台麵上的當務之急。這個職位掌控著玉瑞一半的兵馬,誰接任都會左右整個朝中局勢。甚至連敵對的齊軍也密切注視著朝廷的動態,這時候,將領的任命便是兩方陣營勝負的關鍵。


    私心裏,李攸熔不欲再讓上官景赫接任,但現在的形勢,已經由不得他做主了。關於奏請上官景赫恢複兵馬大元帥的折子已經摞了滿滿一桌,李攸熔想不到上官景赫折了三兄弟以後,私下仍有如此大的影響力。


    “從咱們殺了顧青砣開始,朝中形勢越來越微妙,支持上官景赫的人一下子多了起來,你們知道這意味著什麽嗎?”李攸燁饒有意味地瞄著座下的幕僚。


    梁漢勇不假思索道:“能和齊王燕王抗衡的將帥,玉瑞目前隻有上官將軍一人,如今形勢,朝中那幫酸臭儒生也不傻,這時候再不找上官將軍力挽狂瀾,到時候國破家亡了,他們都得喝西北風去!”


    李攸燁笑笑,不置可否。


    胡萬裏眼裏冒出精湛的目光,則說:“意味著失望!”略頓了頓,迎上李攸燁那越發深沉的笑意,緩緩道:“國家危難時,朝廷需要一個強有力的君主,來統籌全局,維係人心,以期能夠度過危難,而當今聖上自即位以來,一係列舉措,顯然不是明君該有的作為。朝臣眼見繁華盛世漸漸衰頹,必然會產生失望情緒,而這失望情緒平日憋著無處發泄,今朝由殿下開了個頭,可是收不住了!”


    梁漢勇歪著腦袋不解:“此話怎講?”


    李攸燁隻是若有若無地笑。胡萬裏繼續說道:“這要從‘人心思故’方麵來講。”他開始一條一條捋思路:“我們都知道,殿下尚在人世的消息傳出以後,關於殿下會迴來奪位的傳言一度甚囂塵上。當時殿□在秦國,秦國兵強馬壯,秦王與殿下素來交好眾所周知,倘若殿下決心奪位,以當時的情況而言,恐怕不難辦到。”


    “那小……瑞王殿下,為何不直接奪位,反而兜這麽大一個圈子?”身後站著的許良柱忍不住問,有些敬畏地望望李攸燁,自從知道李攸燁身份後,他再便也不敢隨意稱唿李攸燁“小外甥”,反倒讓李攸燁有些不習慣了。


    “因為得不償失!”紀別秋忽然開口:“那時候,齊國剛剛發難,玉瑞局麵岌岌可危,如果,那時候殿下真的奪位,那麽,即使成功了,最終損失的隻能是玉瑞。沒有人希望在外患的情況下,再發生內憂,除非是幸災樂禍的外賊!”


    “是啊,殿下考慮的是玉瑞全局以及更長遠的以後,小人自然更注重自己的利益,加上目光短淺,自然也隻能看到現在!”胡萬裏補充道。


    “那胡先生剛才說,‘殿下開了個頭’是什麽意思?”梁漢勇又問。


    “與今上的盛氣淩人相反,殿下迴京後一直隱忍不發,處處低姿態示弱今上,在不明就裏的人看來,殿下已經徹底被壓製。但在真正懂形勢的人眼裏,殿下的隱忍那便是以家國為重的表現。兩者相較,哪個更爭取人心?嗬嗬,我說的人心思故,那‘故’便是殿下當政的時候!”


    “那‘殿下開了個頭’到底是什麽意思?”梁漢勇還是沒懂,急得脖子都伸出來一截。


    胡萬裏和紀別秋見他那模樣,相視一笑:“殿下一直以來的隱忍,都暗含著‘不奪位’的意思,朝臣即使思‘故’,也無他法,畢竟誰坐那把龍椅不是臣子說了算的。而如今殿下殺了顧青砣,在有心人眼裏,相當於當眾打了今上和惠太妃的臉,就是不再隱忍的訊號。朝臣為什麽支持上官景赫?因為他們明白,支持上官景赫,就是支持殿下!所以說,殿下如今開了個頭,把朝臣對今上的不滿都引出來了!”


    梁漢勇似乎恍然大悟,隨即臉色糾結:“這麽七扭八拐的道道,你們怎麽想出來的?要按照我的脾氣,合該抄起家夥直接滅了那幫人,那多痛快!”其他幾人都笑意深沉。


    “這還要拜李攸熔聯合惠太妃所賜!”一直沒有說話的李攸燁突然站起來,嗤笑道:“惠太妃就算嫁給盛宗,說到底,她仍是蒙古人。利用惠太妃勢力打壓朝臣,他大概忘了盛宗被俘蒙古的仇了!他忘了,不代表別人忘了,這時候,該有人去提醒提醒他,讓他長長記性了!”她幽深的瞳仁裏綻開一朵耐人尋味的漣漪,層層疊疊鋪開,非常引人注目。


    “胡先生,司馬溫不在,你便替我擬道書信,送到廣陽郡戚老將軍家裏!”


    京城。一輛古樸陳舊的馬車,沿著紫陽街道緩緩行駛著。車上躺著一個頭發花白的老人,看模樣已經九十高齡,麵容枯幹憔悴,像極了一根萎靡的枯木。他隨手掀開布簾,掌心那層厚厚的繭子,粗糙而堅硬,給人強烈的歲月沉澱感。望著窗外熟悉的一切,那張布滿皺紋的臉,難得露出一絲笑意出來。馬車顛了一下,他接著咳嗽兩聲,險些把骨架子震碎了。


    旁邊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女趕緊把他扶好:“曾爺爺,您當心點!”又給他加蓋一層裘衣,有些嗔怪地說:“您說您為什麽要跑這一趟呢,在家裏呆著不好麽,幹嘛要大老遠的跑到京城來?路這麽長,又顛簸得很,您看您這一路咳嗽多少次了!”


    少女喋喋不休地抱怨著,老人隻是嗬嗬地笑,一點也不以為意,看得出來,他對這重孫女疼愛的很,語氣很和藹:“我這麽老了,要是再不出來,世人都當我死了,還不知道怎麽欺負你姑姑和姐姐呢!”


    “那您讓爹爹替您來一趟就是了,也不用您親自來啊!”


    “嗬嗬,我不來震不住他們啊,趁著還能動彈來一趟,下次想來都來不了咯!”


    少女聽了他的話,眼圈有些紅,生氣道:“說什麽呢,怎麽還來不了了?下次咱們和爹爹娘親一塊來,想什麽時候來就什麽時候來!”仿佛賭氣般,少女抿著嘴,不說話了。


    老人隻是嗬嗬笑著,突然聽到一陣紛亂的馬蹄聲從前方踏來,隱隱約約還能聽到士兵的吆喝聲。周圍落荒而逃的百姓發出各種尖叫,讓車裏的祖孫二人不約而同皺起了眉。


    “哪裏來的馬車,快點讓道,沒看到我們在執行公務嗎?”官兵覷著眼前這輛破舊的馬車,不耐煩地吼道。


    馬車被迫停止。少女衝動地掀開簾子,對那兇惡的官兵道:“你走你們的就是了,誰礙著你們了,為什麽要讓道?你們這是擾民!”


    “大膽刁民,耽誤了迎接戚老將軍,你們承擔得起嗎?快點讓開!”


    “哼!”少女眉毛微妙地豎了起來,迴頭陰陽怪氣地問:“爺爺,他們是迎接戚老將軍,咱們讓不讓?”


    “讓,讓!讓幾位官兵大爺先過!”老人隻是毫不在意地吩咐了聲,車夫便趕著車馬停在一邊。那幾個官兵兇惡地瞪了他們一眼:“下次長點記性,再敢口出狂言,押你們迴衙門法辦!”說完甩起馬鞭,往城門走了。


    馬車照常行駛。直到原本消失的馬蹄聲,又從後麵急急忙忙地追了上來。車子又頓住。少女不耐煩地掀簾出來,抱著胳膊:“你們又來做什麽?”


    先前那些官兵匆匆下馬,單膝跪在地上,有些語無倫次:“下官不知戚老將軍就在馬車裏,還請姑娘……姑娘恕罪!”


    周圍聚了一幫看好戲的百姓。都在議論紛紛,車裏坐著什麽人,居然把趾高氣揚的大內侍衛嚇得跪在地上?


    “剛才說我們沒長記性的,要把我們押迴衙門的,是不是你丫?”


    “下官該死!”


    “哼,以後長點記性,別以為自己穿著官服,就能在街上橫行霸道,我曾爺爺立功無數,也沒見跟你一樣到處吆喝的,你年紀輕輕害不害臊啊?”


    那官兵被她說得臉一陣紅,一陣白的,卻一聲不敢吭,他明白裏麵坐著的人,即使盛宗皇帝來了,也要敬上三分,不是他惹得起的。


    “好了,好了!汝兒,別跟他們鬧了!咱們還有要事呢!”戚老將軍眼睛睜也不睜,說出的話不含命令,卻讓人下意識地去聽從。常年行軍打仗的人共有的特性,單杵在那裏,都能讓人感覺一股無形中的威壓。


    莊嚴的宮門,一道一道依次疊開,像開啟了一層一層厚重的曆史。有的人活得年歲久了,本身已經成為了曆史的參照,就比如眼前這位剛被扶下馬車的老者。他看著這座金碧輝煌的宮殿,一生見慣了這裏發生的風雲變幻,本來以為終生不會再踏進這個地方,沒想到,因為一封書信,他又站在了這裏。


    皇宮以最隆重的禮節迎接這位戎馬一生的老者——戚遠劍。戚太後的祖父。光聽這輩分就把旁人嚇個趔趄。門口的侍衛都斜著眼睛,瞻仰這位出生於太祖年間,揚名於高宗年間,榮寵於盛宗年間的英雄人物,聽說快一百歲了,都趕上這座皇宮的歲數了,貨真價實的一個老古董。李攸熔率領群臣在宮門口迎接,沒有意料中的君臣見禮,那戚遠劍像顆老樹一樣威武不動地站在原地,反倒是李攸熔急急地趕過來攙扶:“戚將軍一路勞頓,朕特地擺了宴席,為戚將軍接風洗塵!”盛宗末年,這個老頭因為年事高,就被特赦君前免跪,這是何等的榮耀?本以為他活不過多久了,沒想到盛宗駕崩後,他又挺過了二十年,盛宗麵前尚且免跪,下麵的那些皇帝,自然也不在話下。


    戚遠劍隻嗯了一聲,完全以對晚輩的口吻道:“皇上辛苦了,正好老夫也餓了,請吧!”他扶起地上的曾孫女,壓根沒理會後麵那成排成排的官員,和李攸熔並肩在前麵走了。


    普天之下也隻有他敢這樣。這個老不死的,官員中有人暗裏開罵。


    “曾……外公?”宴席上,李攸璿被叫到戚遠劍身邊,怯怯地望著這個比她大了好幾個輩分的人,長這麽大,她還從未見過這位傳說中的曾外公。小時候聽母後講他的事跡的時候,感覺跟她就不是一個時代的。如今見到了真人,才發現他果然身形高大,隻是麵容幹巴巴的,就像剛從墳墓裏爬出來的似的,怪嚇人的。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長公主,還真有些懼意。


    他當真還活著嗎?怎麽一動不動看著自己,真跟棵老槐樹似的?


    李攸璿覷著他,往前湊了湊,手撐在他眼前,晃了晃,冷不丁被那棵老槐樹一聲洪亮的嗓門嚇了一跳:“你就是璿丫頭,哈哈哈哈,果然是棵好苗子,和你娘年輕時一模一樣!來來來,我跟你介紹,這是你大舅舅家的小丫頭,名喚靖汝,小名汝兒!”轉頭又拉過背後的少女:“汝兒,這就是你姑姑的女兒,李攸璿,快喊姐姐!”


    李攸璿趕緊把手縮迴來,眼皮不可察覺地跳了一下。


    老槐樹這是拖了小樹苗,到皇宮認親了嗎?階下眾人全都默默。


    那少女一點也不生分,眼珠子一直盯著眼前這美麗高貴的女子:“璿姐姐好!”說罷,迴頭對戚遠劍嘟嘴道:“曾爺爺,您要是告訴我有個這麽美麗的姐姐,我早就巴巴地趕來了?”


    李攸璿見這小妹妹活潑漂亮,心裏不禁一陣喜歡,她這陣子寂寞慣了,也沒人說話,要不是這位老槐樹,哦不,這位曾外公親自進京,哪裏有機會出來“放風”?


    老槐樹笑了笑,問李攸璿:“你母後如今安好?”


    “嗯,母後一直吃齋念佛,清淨慣了,等曾……外公安頓下來,便來拜見。”李攸璿還是沒有適應那降她好幾輩的稱唿。


    “唉,難為她了,年紀輕輕就看破紅塵,整日與青燈古佛為伴,怎麽受得了啊……”


    ……年紀輕輕……


    滿座人一時間都變成了啞巴,原來在這老古董眼裏,快要知天命的皇太後,隻能算是……年紀輕輕……


    李攸璿眼裏卻墜著些落寞。母後在她很小的時候,就已經看破紅塵,不在她身邊伴著她了。雖然她身在宮裏,但母女的見麵實際上是很少的,戚太後不習慣被人打擾,有時候,李攸璿想要接觸她,不得不托著念佛的名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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