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攸燁反複摩挲著那模糊了錦帕,心裏仍止不住懊惱。忽聽到李戎沛率部抵達前線的消息,她立刻掀帳出去。武立山正巧打馬過來,路過她的營帳:“瑞王殿下如今可算是傷愈了,要是再不起來,這仗都打完了!”


    李攸燁不理會他的挖苦。隻是朝軍隊集結的方向看去,猜度上官景赫似乎要有大動作了。武立山偏又沒覺悟地從旁諷刺:“待會就是決戰的時刻,刀劍無眼,殿下可千萬別勉強自己。等咱們攻破了齊都,請功的時候一定不會忘了殿下的!”


    “決戰?”李攸燁突然扭頭看著武立山。


    “難道瑞王殿下還不知道嗎?皇上剛剛下詔,命燕王即刻率軍攻城,如今我軍節節勝利,這齊國覆滅的日子不遠了!”他話還未說完,李攸燁就跳上馬往前方疾馳而去。


    “燕王叔!”遠遠的,她便瞧見了銀裝素裹的李戎沛,正持寶劍默然佇立軍中。雲梯弓弩擺開攻城陣勢,燕軍將士業已列隊持戟,獵獵風聲撕扯著旌旗,進兵的前一刻,氣氛緊張到催逼神經。她揮下馬鞭,單騎衝破燕軍部將的阻攔,朝他趕過去。


    李戎沛揮揮手,示意手下稍等,靜待李攸燁靠近。


    “燕王叔,”李攸燁勒住烏龍,白色的窄袖底衣,並未來得及套上堅厚的鐵甲。她在原地盤亙一圈,翻身下馬,及至李戎沛身前,嘴裏唿著白霧:“燕兵遠程奔波,一路勞頓,此時不宜立即攻城,王叔還是休整為上。此役由上官將軍打頭陣,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相信上官將軍也能體諒!”


    李戎沛默然而笑,舉手在她肩上拍了兩下,棱角分明的麵容維持著王侯風度:“我懂你的心意!”他怎麽會不明白,她在中秋宴上的那番陳詞,別人曲解她的意思,而他卻心思通透。兩個明知底細的年輕人,在同一件事情上,對他表現出截然不同的態度。他心裏冷暖自知。隻是妻兒如今都在李攸熔手中,他如今已經沒有選擇的餘地。


    坦誠地看著李攸燁:“倘若我有什麽不測,你日後一定要孝敬你皇奶奶,另外青鸝和煥兒……以後就托你照顧了!”他竟開始囑咐身後事了。


    “燕王叔,你就聽我一言……”李攸燁還想勸阻,李戎沛擺了擺手,手下大將陸藍更將她連人帶馬強硬地拽離陣前。


    雄渾的號角聲起。李攸燁咬牙看著燕兵飛蛾撲火似的衝向那堅固的城池,雲梯上的士兵如泥垢一樣從牆上剝落,轟隆的炮火,鬼哭的狼嚎,以迅疾的速度在場上蔓延。李戎瀚的堅固城防擺在那裏,這場沒有準備的攻堅戰,顯然不是為了攻城,而是要耗盡燕軍的兵力。


    “王爺,收兵吧!”陸藍更望著眼前的局勢,士兵死得太過慘烈,再這樣不管不顧地打下去,最後就真的全軍覆沒了。


    李戎沛咬咬牙,看了眼遠處的李攸燁,梗著喉嚨:“繼續!”


    這場戰役,一直打到日落黃昏,才宣告結束,燕軍以死傷過半的代價換來了一場短暫的休整。而屯駐了齊軍絕大部分主力的齊都卻依然固若金湯。城下屍橫遍野,如人間地獄。


    “這次燕軍將士雖未攻下城池,但士兵英勇無畏的表現,堪為三軍表率!”休整期間,對於武立山事後的評價,陸藍更等人都青了臉色,因李戎沛未表一言,他們也隻好忍氣吞聲。


    隻是燕軍將士們怎麽也咽不下這口惡氣,一些朝廷對燕軍不公的怨言漸漸從軍中流傳,部分衝動的士兵竟深夜跑去元帥帳中理論。上官景赫嚴懲了幾個帶頭鬧事的,這才暫時平息了事端。他迴到帳中來,看著一身黑衣,目無表情的李攸燁,接著他們方才的話題:“皇上的意思很明顯,他是要借機鏟除燕國勢力!”


    “難道上官將軍就眼睜睜看著那些士兵枉死,無動於衷?”


    上官景赫沒有正麵迴答他的話:“我手下十二名副將,八名是皇上派來的,名義上我是主帥,可以調動全軍,但是真正能調動起來的,隻有四名心腹!”


    見李攸燁不語。他話裏暗藏玄機,麵上卻不動聲色:“單將軍迴朝指日可待,殿下何不再等一等!”


    “本王不能再等!”


    望著那固執的少年,格外冷清的眸子,上官景赫垂了垂首:“我會安排!”


    月如刀,籠罩著慘淡的燕營。燕王帳裏,那一明一暗的燭火,照得案前拄劍之人,麵色青白交接。鋼盔擺在案上,他發絲淩亂,劍尖隨著手上的力道在地上扭轉出一個深深的漩渦。眸中凝聚滿腔恨意。忽然一陣風從帳外刮來,吹熄了案上的燭火,李戎沛警覺地抬頭,見一黑影從帳外躍入,腳步極輕地朝案邊挪來。他瞬間拔劍,縱身一躍朝那黑影撲去。


    來人閃身躲過他勢大力沉的一劈,此後那劍抖出的劍風讓他接連往後退,強行壓住他手臂:“燕王殿下,在下齊王密使,齊王派我給殿下捎信一封,並無惡意!”


    李戎沛瞳孔縮了縮,甩開手上桎梏,劍指著他:“給本王捎信?難道他忘了,我們現在可是死敵!”


    來使不慌不忙,繼續說道:“王爺還讓我給殿下稍一句話:‘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瞥見李戎沛驟然擴張的瞳孔,他從懷中掏出密信,拋到案上,飛身翻出帳子:“明天以紫色煙霧為訊號,應與不應全在殿下!”


    次日。燕軍仍列兵於城下,擺開攻城陣勢。昨日戰況的慘烈曆曆在目,僥幸活下來的士兵,望著眼前那那銅牆鐵壁般的齊都城牆,不禁產生了懼意。即使陸藍更拚命鼓勁,全軍士氣仍然不振。這支在邊疆所向披靡的勁旅,以前從未怕過蒙古那隻虎狼,如今卻在自己境內,被自己的朝廷逼到了絕望邊緣。


    李戎沛仍然維持著默默佇立的姿勢。抬頭視線與城樓上的李戎瀚對上。一個眉目緊鎖,一個耐人尋味。朝廷的三十萬大軍駐紮在後方,上官景赫正在帳中對手下四名心腹安排事情,不期然武立山從外邊闖了進來。他瞥了眼帳中幾人:“上官將軍真是公務繁忙,前線都要開戰了,還在這裏商議事情?”


    上官景赫不動聲色,揮手遣退部將:“一切按照我的命令去做!”四人應聲退下,他立起來,鎧甲上的鐵片碰撞出利落的嘩啦聲,長期戎馬生涯造就的凜凜威風陡然展現,原本還有三分輕慢的武立山,此時隻感到眼前橫陳一股說不出來的威壓,不自覺臉色恭敬了三分。


    “我同他們商議了未來三天下發糧草之事,”上官景赫輕而易舉地掩蓋過去,背起手:“武監軍來此所謂何事?”


    “哦,沒什麽事,隻是大戰在即,我見將軍不在軍中坐鎮,以為出了什麽事,特地來看看,看來是我多慮了!”


    武立山狐疑著從帳中走出,見門口兩個魁梧侍衛擺出請的姿勢,僵著笑了笑,朝自己的營帳走去。剛掀開簾子,他見到帳裏站了一個人,正背對著他,背影有些熟悉。先是一愣:“你是誰?”


    司馬溫緩緩迴過頭來,清秀的臉上染著一抹玩味的笑意。


    而城牆那邊,齊燕仍在兩軍對峙,表麵上又到了劍拔弩張的地步。這時候,李戎沛卻從懷中掏出那紫色的煙霧彈,遲遲望著引線,一動不動。城樓上的李戎瀚早已將他的舉動收入眼底,勾著嘴角,在他即將拉引線的時候,忽然做了個“且慢”的動作。李戎沛不解其意,隻見他揮了揮手,那垛口處突然多出一個大哭的孩童出來。哭聲在城樓上跌宕,經過幾次與城壁的衝撞,越發聳入耳目,竟瞬間在整個戰場上空蔓延。許多士兵聽到這哭聲,都下意識地往聲音的源頭尋去,最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垛口處那十一二歲的孩子身上。包括剛從靖北侯帳中出來的李攸燁。


    “怎麽迴事?”隔得遠,李攸燁看不清那孩子的長相,隻能看到李戎瀚將她用繩子綁縛,拴在了垛上。他所在的位置是最高的箭樓,孩子弱小的身子懸空掛在牆壁,離地的距離高達十丈。倘若從上麵摔下來,必死無疑。


    他打得是什麽主意?


    正當三軍將士一頭迷霧,不知李戎瀚葫蘆裏賣的什麽藥時,一聲淒厲的喊叫,突然從李攸燁營中傳出:


    “瑤兒!”


    是柳舒瀾。


    那個傷還未愈的女人,跌跌撞撞地推開人群,往城下跑去。也許她臉上的表情太過淒楚,慌亂,悲傷,以至於所有人都忘了要攔住她。她衝開燕軍的陣仗,踉蹌地跌倒在陣前,目光緊緊盯著城上那哭喊不休的孩子:“放了我的孩子,求求你們,不要傷害她……”


    所有人仿佛一瞬間醒過神來,紛紛朝那孩子望去。她竟是柳太醫的孩子?熟悉內情的人都知道,柳太醫的相公已於十年前故去,她身邊隻剩下這一個女兒。


    一口冷氣灌入李攸燁胸腔,她瞠著目,似乎意識到李戎瀚此舉的目的。戰場上仿佛隻剩下那孩子的哭聲,一聲聲刺激著人的耳膜,讓人不忍去聽。李戎沛眼裏仍是不解,他隻勒著馬靜觀其變。


    “李戎瀚,你好歹也算個諸侯王,這手段也太卑劣了吧,居然拿一個孩子做要挾!”靖北侯打馬臨近,禁不住朝城上怒斥。


    李戎瀚不置可否,隻是望著城下那倒在地上,麵容憔悴的女人:“柳太醫,隻要你肯說一句實話,本王在三軍麵前,立下保證絕對不會傷害這個孩子!”


    柳舒瀾忽然止住了哽聲。


    “瑞王是不是女兒身?”


    他的話經過手下的傳送,在雙方陣營裏掀起了驚濤駭浪。所有士兵的目光又落到李攸燁身上。


    “李戎瀚,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拿瑞王殿□份造謠,不覺得可恥嗎?”


    李戎瀚對張仲良的諷刺無動於衷,一雙鷹眼誌在必得地盯著城下那人,手上的刀摩挲著繃直的繩子:“靖北侯難道不想聽聽柳太醫說什麽嗎?”


    “本帥沒有那個閑心,來人,把柳太醫帶迴去!”張仲良一聲令下,就有士兵上前拉柳舒瀾。


    “娘——”


    被強行拉離陣前的柳舒瀾,聽著樓上女兒的啼哭,終於忍不住掙開士兵的束縛,伏倒在地上,泣不成聲:“我說,我全都說,求你了,不要殺她!”她的手掌幾乎鑽入泥中,抓出了血痕,之前受的所有刑罰,都不如眼前這揪心的一幕,來的痛苦深重。


    “瑞王……是……女兒身,瑞王是女兒身!”她哽咽地哭道。


    全軍大嘩。


    “不要聽她胡說,無憑無據,在這裏血口噴人,給我拉下去!”靖北侯怒道。


    “靖北侯,事情都到了這一步,難道你想掩蓋事情真相嗎?”李戎瀚高聲譏諷道。靖北侯還要反駁。這時候,上官景赫忽然率兵趕來,掏出勁弓,朝城樓上那孩子奮力射去。李攸燁循著那箭的軌跡目光怔愣,腦中迴蕩著江後帶來的話:能救則救,不救便殺!尖銳的唿哨聲從空中掠過,地上的柳舒瀾瞬間慘白了臉色。李戎瀚見勢不妙,想去抵擋,已然來不及。正當所有人都認為這孩子即將喪命時,另一支飛來的羽箭,卻在最後關頭,將上官景赫的箭撞飛。兩隻箭與孩子擦身而過,撞到城牆,便掉了下去。


    上官景赫扭頭看向那支箭射來的方向,李攸燁緊緊攥著弓,咬牙道:“讓她說下去!”


    柳舒瀾緩緩迴頭,朦朧的視線中,是李攸燁那張刻著不忍的麵容,她哭著倒在地上,卻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瑞王竟是女子?”帳中的司馬溫,癱坐在案上,目瞪口呆。想起與李攸燁見得第一麵,便被她驕人的相貌奪去注意,他當時心下還困惑過,李攸燁堂堂一個男兒,怎地生得竟比女兒家還俊俏,沒想到她居然真是女子。被綁在案前嘴裏塞了棉絮的武立山,聽到外麵士兵不斷瘋傳的消息,一時也楞在那裏,忘記了掙紮:“女子?不,怎,怎麽可能?”


    “李攸燁,你承認嗎?”李戎瀚滿意地看著城下人心惶惶的場麵。


    李攸燁不置可否,將所有人的目光收容。上官景赫的不動聲色。靖北侯的大吃一驚。杜龐的焦急無奈。胡萬裏的惶惶不安。紀別秋的默不作聲。大多數人的冷眼旁觀。還有她自己的平和安靜。


    “是又怎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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