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杜龐還是忍不住問:“爺,您方才為何要……”方才她與李攸熔正麵頂撞的時候,他冷汗幾乎都流下來了。李攸燁緊緊攥著韁繩,盯著前頭黑夜的目光綻發著異常清醒地冰淩:“我必須阻止!”


    盡管她心底不願承認,卻不得不接受一個事實。那就是皇爺爺為什麽要留下燕王叔的事實。


    李安起幾乎毀了他的一切,他複位後對李安起當眾鞭屍,最後把他的屍首掛在城樓曝曬三日,報複手段已經到了令人驚悚的地步。這樣的恨怎麽會讓他容下燕王叔。


    她有一瞬間一廂情願地認為他是為了皇奶奶。可從舅爺爺披露的訊息來看,在他複位後的十年,皇奶奶的日子根本沒有好過。皇奶奶忍辱負重等了他十年,如果說他為了重奪帝位而迎娶惠太妃是逼不得已的話,那麽後來他複位後為何還要一而再再而三地納妃,將皇奶奶冷落深宮置之不理?甚至差點廢除父皇的太子位?如果他真是為了皇奶奶,又怎麽會留給惠太妃一份那樣的遺詔!


    如今想來,他特意布置了燕王叔這枚棋子,隻怕是為有一天覆滅齊國而用的。讓李安起的兒子親手毀滅他的子孫,似乎能夠使他的恨得到徹底得宣泄。


    為了達到泄恨的目的,他一點也不顧惜皇奶奶的感受。皇奶奶苦苦煎熬十年,換迴來的卻是一場精心布置的陰謀設計。她終於明白,為什麽每次提起皇爺爺,她眸光裏總是隱忍著一絲淒涼。


    這就是為什麽,她要拚力阻止這一切發生的原因。


    “我絕不允許任何人再來傷害皇奶奶。不論以什麽樣的方式!”


    “駕!”她用力地揮下馬鞭,異常堅決地朝暗夜奔去。杜龐在後麵緊緊地跟隨,心也跟著篤定。不論她方才如何在朝臣麵前被當眾羞辱,不論她作出的決斷怎樣被人嗤之以鼻,他都一如既往地堅信她是對的。盡管這當中存在或多或少的困惑。但不顧一切地跟隨,始終是他最忠誠的態度。


    李攸燁二人和陳越在瑞江渡口碰麵,換上早已備好的夜行衣,乘著木筏順流而下,在分叉處,陳越撐著長蒿用力抵住江底岩石,將木筏拐入左側支流。


    隨著木筏越往前行進,這條支流的河道便越窄,又經過幾次分流折轉,他們拐入了隻能容一隻輕舟通過的細流。周圍是密林漆黑的輪廓以及矮山起伏的疊影。比人還高的雜草擠在兩岸,有的傾斜到水裏,幾乎將狹窄的水麵全都遮蔽,杜龐不得不用樹枝在前頭為木筏開路。木筏過後,被推開的雜草重新將水麵封上。來去無痕。


    最後,他們在一麵山壁前停住。前麵已無去路。


    “公子稍等!”陳越囑咐完李攸燁,縱身跳進水裏,摸著石壁潛入水底。不一會兒,隻聽轟隆一聲,岩石摩擦的滾滾聲傳來,李攸燁舉著火把,赫然發現麵前的山壁竟然沿著岩石固有的縫隙,徐徐敞開了一條一人高一肩寬的縫隙。這應該就是密道的入口了。為了掩人耳目,這密道門的開關設在水底。她往裏照去,見密道兩側以及頂部都是天然的石壁,地麵陰濕能泛出波光來。再往深處,光亮照不到的地方,隻能看到漆黑的一團。


    陳越很快從水中浮出,擰幹身上的水,帶李攸燁鑽入密道,而杜龐則留在外麵負責看守。


    “我按著密道地圖查探了一番,發現多數密道入口都被毀了,隻有這一處還完好無損!”陳越的聲音在幽深狹長的隧道裏,經過多次撞壁,產生一波一波的迴響。他每走過一段距離,就用火把尋找壁上的油燈,點上。


    整個密道由入口往裏延伸,漸行漸寬。李攸燁跟在他後麵,聽到密道中迴響的汩汩流水聲,似近非近,似遠非遠,心中不禁微微納罕。這是她第一次踏進這密道。想不到,建康城的底部竟有如此廣袤的地下水係。據說當年太祖爺爺選在這裏建都,有很大原因就是看中了這塊地下水係。隻是可惜,就算李攸燁是第一次進密道,也看得出來,這裏的很多地方,已經被損毀,塌下來的岩石,堵在通道口,有時令他們的行動進行得頗為艱難。


    夜趨於寒涼。風吹打著樹上的枝葉,發出沙沙的聲響。玉清湖畔的角亭裏充斥著年輕的歡笑,是從華央宮那處踱過來的,聽聲音像是來赴宴玩累的官家小姐們。又到中秋。建康城裏家家戶戶都掛上了燈籠,飛在黑暗裏,像一隻一隻緋色的螢火蟲。江後一個人坐在迴廊的欄杆旁,視線從下麵那些渺小身影轉移到懸於半空的冷月上,緊了緊身上的墨羽鬥篷。她們並未注意到她的存在,下麵的燈火輝煌,與玉清樓上的寂靜冷清相比,幾乎像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隔著人間煙火,她能看到城裏的每個角落,而唯一能讓她目光停留的地方,是一個叫張印的小太監,前些天指給她的,離宮城不遠的那座嶄新的瑞王府邸。每夜都能看到那裏的燈起燈滅,似乎這是這座高聳的玉清樓,帶給她的唯一的好處。


    實在是覺得涼了,她便起身迴到房裏,關好門窗。將鬥篷解下,擱在衣架上。坐迴案邊,拿起原本擱在那裏的書,默默地讀。漏壺的滴答聲,充斥著空蕩蕩的房間。單調且不斷重複。進來添燈油的老宮人都聽得厭煩了,打著哈欠,恨不得一步作三步地遠離這死氣沉沉的地方。而她始終淡淡地專注著書上的內容,對一切充耳不聞。實際上,適應孤獨,已經成為她的本能。


    忽然有一陣風,將紗窗吹開,江後拿著書起身踱過去,從裏麵把窗子扣上。然而就在兩扇窗子的縫隙即將合上時,一隻白皙的手忽然抓在了窗棱上,阻住了她推窗的動作。


    她愣住,反手將窗子慢慢掀開。漸漸,一個黑色的影子近似虛幻地出現在眼前。隻一瞬間地停頓,那影子便迅速地從窗子外跳進來,反身關上紗窗。迴頭扯下自己的麵巾,噙著滿眼的淚光,一頭撲進了她的懷裏:“皇奶奶!”


    那張糾纏半生的臉,觸手可及的距離。如果不是她張口吐出委屈的聲音,她幾乎一刹那都要錯認。


    “燁兒!”手中的書無意識地落到地上,江後慢慢把她的臉捧起來,指尖在那張真實透著溫度的麵容上停留,詫異,驚喜,難以置信的目光在她眼中不斷地交替變換,仿佛這一刻,她正做著這世界上最不想醒來的夢。當那喚著“皇奶奶”的腦袋再一次拱進她懷裏時,她才敢確信,辜負了她數十年的中秋,第一次將她心心念念的人送迴了她的身邊。


    李攸燁嗚嗚嗚嗚地哭著:“皇奶奶,他們有沒有欺負你,你告訴孫兒,孫兒給你報仇!”


    嘴角以最自然的弧度揚起,江後止不住地笑了起來,眼睛裏卻覆著一層水潤。她安然無恙地出現在眼前。將近一年,多少封講她時時安好的信,都不如這一麵,來得讓她踏實心安。


    江後把李攸燁拉到燈下,仔細地揉捏比量:“哀家沒事,他們不敢把哀家怎麽樣。讓哀家好好看看,我的燁兒怎麽又瘦了?”她比以前更清減了,似乎又長高了一些。李攸燁噙著未幹的淚痕在原地轉了一圈,滿身的灰塵泥土終於落進江後眼裏,她蹙著眉,用袖子輕輕為她擦著臉:“你是怎麽尋到這裏來的?”


    “是陳師傅,他探聽到皇奶奶的下落,就帶燁兒來了,我們走的密道!”李攸燁自己用袖子擦了把臉,抖著肩膀看著江後:“陳師傅現在就在外麵守著,他讓孫兒快去快迴,可是……”好不容易見了皇奶奶,李攸燁再也舍不得離開,她想起江後曾經受的苦,眼淚又在眼眶中打轉,她抓著江後的手:“皇奶奶,您跟孫兒一塊走好不好,咱們離開這裏,管他誰當皇帝,誰造反,都不關咱們的事!”


    “燁兒,不要說這些負氣的話。我們沒有太多時間,你就好好聽哀家講。”江後把她拉至榻上坐下,把她眼角的淚抹去:“你聽好了,現在玉瑞已經岌岌可危,你必須挑起玉瑞的江山,這是你的責任,不要再耍小孩子脾氣了知道嗎?”


    “可是,皇奶奶,您隱忍了半生,可是最後又怎麽樣了呢?孫兒知道皇爺爺待您並不好,皇奶奶為什麽還要為他的江山操勞,還騙孫兒說您曾經過得很好?為什麽?”李攸燁的淚順著眼角滑落。江後愣在那裏,看著那張熟悉的臉龐,她都知道了嗎?她早該曉得的,從她哭著撲進她懷裏時,她就該知道的。


    “燁兒,哀家不是為了他的江山,哀家不知道該怎麽跟你說,事情不像你想得那樣!你乖乖的,不要有恨,它太過可怕,會吞噬了一個人的一生,你聽哀家的話!”江後的聲音微微顫抖,像是受了某種驚嚇般,連指端都是抖著的。李攸燁從未見過她如此這般,露出軟弱的一麵,心頓時被揪緊,忙抱住她:“皇奶奶,孫兒聽話,孫兒以後都聽話,皇奶奶……”


    極力壓抑著心裏那久遠的恐懼與酸楚,江後慢慢地抬起手撫上李攸燁的後腦勺,把她輕輕推開一段距離,聲音已經恢複了最初的鎮定:“燁兒乖,不要哭了,看都成花臉貓了!”


    恨,是這個世界上最可怕的東西,無盡地恨更能徹底摧毀一個人的一生。江後目送著李攸燁的身影消失在濃濃的黑夜裏,心中剛剛被溫暖過的一角,重新被冷意冰封。她的丈夫,兒子,都是這樣被恨生生摧毀,她隱瞞了這些,隻是想為她的孫兒構建一個沒有恨的世界。這些,她能否明白?


    李攸燁重新迴到密道,和陳越一道往迴走。她忽然想起一件事,便問陳越:“陳師傅是如何查到皇奶奶下落的?”如果不是陳越帶路,她根本想不到皇奶奶會被軟禁在玉清樓上。


    陳越邊走邊說:“每年公子生辰的時候,太皇太後都會吩咐禦膳房煮一碗長壽麵,今年也不例外!宮裏現在正舉辦宴會,做得都是山珍海味,有誰會專門要一碗麵呢?我早上便去禦膳房守著,專門跟著那送麵的廚子,便一直追到了玉清樓!”


    李攸燁恍然大悟,眼睛又有些酸楚,突然後悔,方才沒有問江後要麵吃。他們走到一處拐角,李攸燁抬頭看著邊上的通道,問:“這是通向哪裏的?”


    陳越舉著火把,辨別了一下方位:“這是璿樂宮!”


    “璿樂宮?陳師傅稍等,我去看看皇姐!”李攸燁道。


    陳越點點頭:“這裏直接通向璿樂宮內室,公子快去快迴!”


    當李攸燁摸索到璿樂宮的出口,她沿著階梯往上走,發現這出口竟是一張床。而她正站在床底下。剛想伸手把床板掀起來,卻突然聽到上麵有人在說話,聽聲音不是李攸璿的,卻分外熟悉。


    “喂,你不要整天冷著一張臉好不好,這樣遲早會把自己凍死的!”竟然是魯韞綺,李攸燁抬起的手,驀地放了下來。


    “你究竟是如何進來的,本宮這裏已經被大內侍衛包圍,你怎麽可能混進來!”李攸璿地聲音似乎充滿惱怒。


    “這個問題,你已經問了380遍了,能不能換個問題?”魯韞綺托著下巴,一雙嫵媚的眼睛滴溜溜地看著坐在床榻上,始終端著架子保持固定姿勢地女子,道。


    “不能,你先迴答本宮!”


    “我隻是看你一個人怪悶的,特地來陪你解解悶,我怎麽來的不重要!”魯韞綺摘了桌上的一顆葡萄塞進嘴裏。


    “哼,本宮才不悶,不需要你陪,你快說,你是怎麽進來的?”李攸璿不依不饒地說。


    魯韞綺無奈地翻了個白眼:“我說我是從天上飛來的,你信嗎?”


    “休要糊弄本宮,本宮才不會信你胡說八道!”李攸璿扭開頭,氣憤道。


    “你看,我說了你也不信,那我也沒辦法了!”魯韞綺攤攤手,無辜地聳聳肩,繼續吃葡萄。


    “你!”李攸璿咬咬牙,從床榻上站起來,走過去:“你現在給本宮出去,本宮不想看見你!”


    “你能不能不要老說本宮本宮啊,聽起來很老哎,”魯韞綺端著胳膊,一步步朝她逼近,臉上帶著玩味的笑:“你真不想看見我啊?我這麽好看,平時都很少讓人看的,你一個人又沒有事做,看看我又不會吃虧,說不定,會愛上我這模樣呢!”


    李攸燁在下麵被雷得裏焦外躁,心道,皇姐肯定沒見識過這樣自戀的人,這次見識到了,估計終身難忘。


    果然,李攸璿在愣了三秒鍾後,臉刷得一下漲得通紅,默默地轉身小聲道:“真不害臊!”


    “哼哼!”魯韞綺噙著笑哼了兩聲,又反身坐迴桌邊,扭頭看她:“其實呢,你也不必趕我走,等任務完成,本姑娘很快就走!”


    “任務?什麽任務?”李攸璿轉過身來,疑惑地問。


    “你過來讓姐姐親一口,姐姐就告訴你是什麽任務!”魯韞綺拋了個媚眼過去,李攸璿臉上的紅一下子蔓延道脖頸,她從來沒見過這麽奔放的人,簡直超出了她二十年的想象,惱怒地摔下袖子:“不說拉倒,誰稀罕知道!”


    “唉,你真的不想知道?這可和你那親弟弟有關哦?”


    李攸燁一愣。抬頭往上看去。


    “燁兒?和她有什麽關係?”


    魯韞綺的手指忽然在桌子上煩躁地敲了起來,李攸璿感到一陣莫名其妙,斜著眼睛看著她。魯韞綺猶豫了再三,最終咬咬牙道:“你如果見到小燁,馬上通知她,不要和小穎見麵,我是說,見到了馬上避開,總之,離她越遠越好!”


    李攸璿一臉不解:“為什麽?”


    “不為什麽,總之,你要告訴她,我要走了!”說完,魯韞綺推開房門,快步走了出去,李攸璿追去門外,卻發現外麵已經空無一人。她不禁毛骨悚然。


    而在地道裏,李攸燁佇立在石階上,望著眼前那忽然出現的淡藍色人影,心中忽然泛起一絲恐懼。她往後退了兩步,那不知何處射來的亮如白晝的光,將她臉上的緊張刻畫得分外清晰。兩個月未見,眼前的人一如既往的美麗,可是,葡萄姐的話使她莫名覺得恐慌。


    那淡藍色的影子什麽話都沒說,隻靜靜地走到她身邊,把腦袋擱在她肩膀上,胳膊從她腰間穿過,緊緊地抱住了她,輕輕呢喃:“我想你了,很想,很想!”


    李攸燁眼睛一澀,手慢慢環上她的肩膀,將那纖弱的身子整個抱在懷裏,空蕩了許久的心忽然被填滿,她幾乎快要忍不住潰堤:“我……”一句很想哽在喉嚨裏,似乎已經不能表達她兩個月所受的煎熬,李攸燁的淚終於決堤:“你怎麽現在才迴來!”


    作者有話要說:小夥伴們,下章入v了,特此公告,不見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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