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師謀的話,句句戳中工師籍心口。


    這一刻,他方才明白:原來兒子如此頭昏腦漲,皆是因為要替自己報私仇。


    工師籍本為東周國丞相,任內也頗有作為。


    然而,東周昭文君一上任,為了樹立威信,無端就把他父親時代的丞相工師籍解了職,接著馬不停蹄地改任自己的親信呂倉為相。


    這件事,也是一直卡在工師籍喉嚨裏的一根刺。


    現在兒子為老子出頭,還哪有臉麵去責備他。


    工師籍稍稍舒了口氣,眼中泛著淚珠,望著窗外的明月,歎道:“西周公乃武斷冒進之人,為不讓東周之稻無水可用,人為截斷三川。此舉上忤蒼天,下逆黎民。哪日東窗事發,域內諸侯定然群起而攻,我工師家怕是也要陪葬了。此乃天欲亡我工師一族啊!”


    東窗事發其實也是工師謀一直擔心的事,不過他自詡整件事保密工作做得很好,斷然不會有東窗事發的這麽一天。


    再加上這是他唯一能夠把握住,親手報複東周國的機會,他自然就有意蒙蔽自己。久而久之,他越發看到了此事的利處,而忽略了它的風險。


    他上前替工師籍斟了一杯茶,安慰道:“父親且放寬心,此事絕不會泄露半點風聲。”


    見兒子這一刻還是這麽天真,工師籍越發痛心。看來言語已經無法讓他迴歸正常,隻能猛水澆醒他了。


    “你隨我來!”工師籍緩緩起身,領著工師謀出了書房,然後沿著曲折的遊廊,一路往東,最終在一處陰暗的矮房子前停下。


    月光傾灑,拉長了父子二人的側影,翕然單薄。


    工師謀一陣疑惑:這兒是工師家的私牢,平日裏用來處罰犯大事的下人的,工師家一向寬厚,這兒便一直廢棄,父親帶我來這作甚?


    “開門!”工師籍朝房裏喊了一嗓子。


    稍許,房內燈亮,淡黃色的燈光透出窗戶,接著響起陣陣急促的腳步聲。


    門“吱呀”一聲開了。


    工師謀又是納悶:開門的竟然是管家福泉。


    福泉將兩父子引入房裏,也不吱聲,便走到外麵關好門,值守起來。


    眼前一幕讓工師謀更加咋舌:狹小昏暗的房間裏,竟然蜷縮著八個噤若寒蟬之人,這些人皆是西周武公委派給工師謀的工匠,他再熟悉不過了。


    八人一日之內經曆生生死死,嚇得不輕,這會見到上司,竟然已經不知言語。


    狹小的屋子似乎容不下這麽多人的唿吸,空氣中彌漫著陣陣惡臭。


    工師謀感覺惡心,這行快些逃離這糟糕的環境。


    工師籍亦沒有出聲,他清楚,此時無聲勝有聲。


    二人沉默了許久,方才走出來。


    自私牢自書房,短短幾十步的路程,父子二人一前一後,卻走得甚是吃力。


    工師謀腦中一直在拷問自己:此事一向保密,八名工匠為何就稀裏糊塗到了府中呢?


    工師籍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說道:“八名工匠,想必你也都認識。事到如今,你還認為天底下有滴水不漏之事嗎?”


    “父親,何人將他們押入府中的?”工師謀仍然心有不甘。


    “隻有兩人,雖然喬裝,但與府中家丁有過交手,觀其身手,定是官軍無疑。”工師籍淡然道。


    “官軍?哪一路官軍呢?”工師謀驚出一身冷汗。


    “三川枯竭,誰最為關心?”工師籍反問。


    “東周君?”工師謀雖不願提起,但是顯然東周昭文君便是最渴望三川下水之人。


    工師籍無奈地微微點頭,算是默認了兒子的猜測。


    他一向自詡算無遺策,可這一次他卻萬萬沒算到,指使送八名工匠過府的背後之人,竟然是當朝天子。


    終於,工師謀像泄氣的皮球一樣蔫了:東周君知道了此事,處於洛陽的工師家,被屠滅還不是遲早的事嗎?


    “怎會這樣?怎會這樣?”直至此刻,他還難以相信。


    他不懼自身的安危,卻害怕工師一族跟著自己遭殃。


    工師籍本是一個善於明哲保身之人,在東周昭文君新君繼位的宮廷爭鬥中用相位這個頭銜,換來闔府平安,足以證明他的老謀深算。


    可是,工師籍千算萬算,卻是沒能算到自己的兒子會背著自己,去走這麽一步險棋。


    他望著眼前近乎絕望的孩兒,無奈地搖頭歎息:“唉!”


    老父親的無奈,讓工師謀內心刀絞一般疼痛。


    “東周君為何要將工匠押於工師府?”工師謀用最後一點理智詢問老父親。


    工師籍點了點頭,算是對工師謀還不算完全昏頭的認可吧。


    他緩緩起身,歎道:“這定然是東周君與我工師家做的一筆買賣。”


    “一筆買賣?”工師謀難以想明白。


    工師籍轉身望著窗外的皓月,淚眼婆娑,於心不忍地吐出幾個字:“以你之命,換工師一族。”


    工師謀早就將生死置之度外,此刻聽到老父親說自己的命能換來工師一族周全,內心竟然興奮無比:“請父親賜教!”


    眼看著就要白發人送黑發人,工師籍哪裏還有什麽心情賜教,然而,事關工師家全族,他又不得不講。


    他內心掙紮著說道:“東周國實力遠遜於西周國,即便東周君清楚西周公所為,也是敢怒不敢言。唯有將此事公諸於眾,方可借域內諸侯之刀懲戒西周公。試問,哪裏是最好公布西周公惡行之場所。”


    “天子朝堂!”工師謀脫口而出。


    工師籍閉上眼睛點了點頭:“東周君乃中庸之人,自然不會強出頭而讓西周公有東征口實。你是此事經辦之人,又於天子朝堂領有下大夫的微職,由你出麵,便再合適不過了。”


    聽老父親這麽一分析,工師謀恍然大悟:現在東周君手握工師全族命運,自己想不替他賣命都困難。


    一想到要去替仇人賣命,工師謀恨得咬牙切齒。


    然而,一切又那麽無可奈何。


    他雙膝跪地,朝著老父親的背躬連連磕頭:“父親,請恕孩兒不孝!”


    淚水順著眼眶留下,浸濕了地麵。


    而工師籍,則是一直望著窗外,不敢迴頭。


    他對自己的孩兒最是清楚,自打今日步入書房之時便知道他會做什麽選擇。


    可是真到了這生離死別的時候,他那顆飽經風霜的心,也會刀絞般疼痛。


    工師謀不願再說一句話,去刺激眼前風燭殘年的老父親。


    他知道,自己受戮,隻是一時之痛。而父親老年喪子,卻是一生的傷。


    他心中已有盤算,緩緩退出了父親的書房。


    當晚,工師謀最後仔細梳洗一番,便領著自己家中關押著的八名工匠,連夜往洛陽東周昭文君姬文的府宅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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