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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才向諸天大殿奔去的昆吾眾人,在這一刻齊齊停住了腳步,竟不敢再往前一步,隻眼睜睜看著那一道自高處倒落下來的屍首,心生出一種莫大的恍惚之感。


    這是橫虛真人啊


    舊日一言一行,從未有人能詬病,更曾令天下修士折服,到如今引劍自戕,身後之名盡毀!


    那長流的鮮血,淌過了地麵上那一片鐵鏽,如同一條小小的河流,順著殿上的台階,一級一級往下去。


    熾烈的天光朗照,晃得人眼前發暈。


    所有修士,不管來自何門何派,這一時間竟都生出幾分震撼與歎惋來


    生死之事,說來簡單,看透卻難。


    橫虛真人一生風雲,可言談間拔劍自戕,竟是半分猶豫也無!


    縱他生前有諸多存疑之惡行,到這份兒上也都消解了。


    曲正風隻遙遙望著橫虛真人那倒下的殘軀,也感受到了他意識在這天地間的消無,這一時竟忍不住笑了起來。


    千般仇,萬般恨


    就這麽了卻了。


    反複在他腦海,迴蕩在他心底的,卻是見愁現身時那久久的一眼,還有方才那斬釘截鐵的誓言


    “阿彌陀佛”


    佛門三位高僧見此情形,皆一聲長歎,佛門眾生也於此時吟誦起往生咒來。


    但誰都知道,橫虛真人不會有往生了。


    縱使極域輪迴恢複,也需人死時魂魄猶在,於時刻麵臨魂飛魄散之危險的修士而言,實沒有多大的意義。


    玄月仙姬等人亦是滿麵黯然。


    但在這時,誰也不敢出聲。


    唯有扶道山人,身形晃了幾晃,竟然在默立良久之後,走上前去,到了橫虛真人那倒落的身軀之旁。


    沒有人能看清,這一刻的他,是何等神情。


    也隻有他自己清楚,心底是如何荒冷一片。


    修士一生漫漫,歲月走過,知交能得幾人?他與橫虛,到底是曾交過心的。看他高樓起,又看他大廈傾。隻覺世間一切浮華皆是虛假,功名利欲害盡人心。


    他彎下身,隻慢慢地抬手,覆在橫虛真人那絕滅了生機的麵上,將他一雙未閉的眼合上。


    清風吹來,卷起了那一片沾血的鐵鏽。


    扶道便忽然憶起,多年前扶桑神木之下,橫虛目見滿地劍鏽時,那一句“天生我材必有用”


    此時此刻,竟覺愴然。


    他這一生,都在籌謀之中,從來不甘平凡,也因著一口不甘之氣,釀成一樁接一樁的慘事,終至今日殺身之禍。


    便是臨死,都未曾放下那一顆算計之心。


    以昆吾再不追究曲正風為籌碼,逼見愁立誓;見愁一旦立誓,他也就保住了謝不臣;而以謝不臣的天賦與能力,必能帶著昆吾,從今日這血腥的困境中走出,讓昆吾恢複舊日的輝煌


    為昆吾生,為昆吾死!


    今日身死道消,不過一個橫虛,而天下的爭鬥永無止休。


    “恩怨一朝了卻,萬事皆成空無”


    他隻一聲長歎,收迴手來,望著橫虛這一張染血的臉,周身氣息竟劇烈變動起來。


    那是一種全然放下的感覺


    無有這天下爭鬥,消滅了往日執念。


    仇不在,恨不在,連這數百年來對橫虛c對昆吾的怨懟,也都散去了。


    身心澄明,念頭通達,塵俗皆放!


    其修為竟然節節攀升!


    卻並不給人半分陡峭之感,仿佛水到渠成一般,自然流淌而成,出竅,返虛,有界,直至通天!


    雲海之上,所有大能修士,盡皆駭然!


    但扶道山人自己,卻似一無所覺,又或許是一點也不在意了,隻起身來,轉向見愁,將那一枚皇天鑒拋給了她,歎道:“崖山便交給你了。”


    “師尊”


    見愁將皇天鑒接在手中,隻覺入手沉重,已隱隱意識到了什麽,喉嚨裏像是被什麽東西堵住,聲音喑啞。


    她有千言萬語,最終卻說不出一句。


    扶道山人將她神情收入眼底,想起自己在人間孤島收她為徒時的種種,竟好似已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於是道一聲“該去也”。


    天穹上有五色的霞光墜落,罩在他身上,他隻輕輕一拂手,道袍上再不見半分汙穢,身形已乘光而起,飄搖間。漸漸轉薄,消失在此界之中。


    竟然是“一步通天,白日飛升”!


    無數修士,望見此幕,心馳神往。


    但轉而念及扶道山人這一朝看破的契機,又覺心中戚戚,實在有說不出的沉重。


    想來,山人與真人曾為摯交。


    今朝看破飛升,未必沒有幾分心灰意冷吧?


    舊日昆吾崖山兩大巨擘,並立於世,如今一個拔劍謝罪天下,一個悟道白日飛升,隱隱然間,竟好似一個時代的落幕。


    而舊時代的落幕,則往往伴隨新時代的到來。


    多少人的目光落在了見愁身上,落在了謝不臣的身上?


    但誰也沒有說話。


    此時此刻,唯沉默,才能感覺到那浩浩遠去c不可迴溯的歲月


    曲正風便在這樣一個時刻轉過了身去。


    在這種所有人都沉浸在方才所發生的一切中時,這樣的一個轉身,顯得何其突兀?


    昆吾那頭幾名弟子幾乎一眼就看到了。


    今日一番浩劫,滿山血染,往昔多少熟悉的同門都殞命於他的劍下?若無曲正風,自也沒有今日的浩劫,橫虛真人也不至拔劍自戕!


    仇恨深重於每個人心中。


    他們赤紅著雙眼,幾乎立刻狠聲高喝:“血洗我昆吾後,竟還想要一走了之嗎?站住!”


    這充斥滿恨意的聲音,幾乎立刻將所有人從方才的沉湎中驚醒,也包括此刻拿著皇天鑒的見愁!


    她皺了眉,轉身望去。


    隻見在場所有昆吾修士已齊齊拔劍而出,攔住了曲正風的去路,完全沒有要善了之意!


    眾大能方才都聽了個清清楚楚,橫虛真人已應允,隻要見愁立誓不向昆吾c向謝不臣尋仇,則今日一切恩怨既往不咎。


    此刻昆吾眾人再拔劍,其情雖可憐,但到底不對了。


    眾人跟著眉頭一皺,便欲出言製止。


    可誰也沒有料到,就是在這樣劍拔弩張的一刻,曲正風竟然再次舉起了崖山巨劍!


    那浩浩蕩蕩的威勢,頃刻席卷雲海!


    所有大能修士都吃了一驚。


    昆吾眾修士更是想起他方才持劍馳騁殺人如麻的模樣,隻一聲高喝,已自動結了劍陣,向他攻去!


    謝不臣人在殿外,望見曲正風拔劍那一幕,幾乎與王卻同時疾唿一聲:“住手——”


    但比他們這聲音更快的,是見愁的身影!


    昆吾劍陣的厲害,在十九洲戰場上她已深有體會,更何況是眼下這眾多修士含恨含怒的一擊?!


    想也不想,她便擋在了曲正風身前!


    “轟隆”的一聲,如萬頃滄海倒襲而上,千道劍光在雲海之上交織成一道恐怖的光柱,向見愁,向見愁身後的曲正風,打落而來!


    可根本還不及靠近,天際劍雨已下!


    是見愁在這電光石火的瞬間,催動了一線天的劍意,凝這天上雲作雨化劍,向對麵昆吾修士掃蕩!


    縱然千修聯手,可竟依舊不是她對手!


    一劍執掌,人莫能敵!


    無數還未來得及出手阻攔的大能修士已然怔住,方才動手的眾多昆吾修士更是劍光崩散,幾乎被見愁這一劍反擊之力打得吐血!


    這般強勢的迴護,簡直稱得上是不問青紅皂白!


    昆吾眾修頓時已怒目而視。


    但僅僅是下一刻,他們的目光便不由自主地轉開了,甚至還帶上了一分難以置信的驚駭,望向了見愁身後!


    那是一種極其不祥的目光


    落在見愁眼中,便是所有人都忘了責斥她,也忘了方才到底為什麽拔劍,舉起的劍盡皆頓住,一張張怔住的臉,讓她心底充滿了不安。


    整個世界的聲音,都好似在這一刻消失。


    靜止了那麽一個刹那,又轟然向她耳中撞來。


    “大師兄!!!”


    “劍皇陛下”


    “曲道友!”


    “大師兄——”


    此起彼伏的聲音,交織成了一片,竟是分不清從何處響起,更分不清是何人發出。


    見愁忽然就意識到了什麽。


    但腦海中隻有一片的靜寂的空茫。


    她慢慢地轉過身來,周遭所有人或驚或恐或不解的麵孔,都從她眼前劃過,沒留下半點痕跡。


    吹過的風甚至讓她想起了某一日的傍晚


    初到崖山,剛過了險峻的崖山道,便見著摘星台旁,立了一道昂藏的人影。


    那時的風,好像也是這般。


    曲正風的劍,竟不是向著前方那昆吾的眾多修士,而是深深地貫穿了自己的胸膛


    在見愁為他擋去前方一切攻擊之時!


    鈍極的劍鋒,穿透人身體,偏容易得像是刺穿一塊豆腐,好似根本不費什麽力氣。


    從前胸入,自後背出。


    “滴答,滴答”


    鮮血順著劍鋒滑落,點到地上,漸漸洶湧。


    這一劍,太決然了。


    似乎根本沒想過留給誰挽迴的餘地。


    整個劍身都穿透過去,隻餘一截劍柄,還握在手中


    真像是一場噩夢。


    見愁看見了他翻飛的織金長袍,看見了他染血的雙手,也看見了他那一張平靜的麵容。


    但這一瞬,唯獨讀不懂那複雜的目光。


    她張口便欲唿喊什麽,可天地間驟然淒厲的冷風卻唿嘯著灌了來,將她的聲音散入風中,眨眼不聞。


    “噗通”,曲正風倒入那翻湧的雲海間,層雲托住了他血染的身軀,那海光劍亦落在雲間,光芒漸淡。


    裏裏外外,所有修士都愣住了!


    誰也不明白曲正風為什麽要這樣做。


    見愁分明已在橫虛真人自戕前立誓,舊日恩怨既往不咎,他這又是何必,又是何苦?!


    崖山劍,崖山三劍之一。


    化生自崖山山體之中,乃崖山最靈秀正氣之劍,雖為石質,卻削鐵如泥,摧魂毀魄,易如反掌。


    便是此刻沒入其主之體,威力也未有半分消減。


    隻是那一腔赤子熱血,澆灌於劍身之上,到底令此劍感出了幾分深重的悲哀,顫顫地鳴響


    見愁周身已冷得沒有知覺了,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還緊緊握著一線天,隻向前走了一步,又走了一步。


    似乎很穩,也似乎很晃。


    曲正風的目光,落在她麵上,隻道一聲:“抱歉”


    終究是他辜負了。


    為報這仇,將見愁往日本不欲人知的傷痛,在人前撕扯開來;如今又辜負她為自己棄仇立誓的心意,固執己見。


    可他本也不是什麽苟活的人啊


    大丈夫立於世,生為人傑,死為鬼雄,敢做敢當!


    明知是惡,偏要為之;


    明知是錯,偏要強求!


    隻是他到底出身崖山,受盡師長教誨,明了天下公道,即便入魔,又如何舍得去這崖山門下的一身傲骨,一腔肝膽?


    在決意犯下今日這無數殺孽之時,他就已經為自己劃好了既定的結局。縱然天下修士能容他今日離去,依舊在明日星海做自己的劍皇,他亦不能容自己背負這一切,毫無負疚地苟活於世


    那與昆吾鼠輩,與橫虛真人,有何區別?


    過得了天下修士那關,也過不了自己的心關!


    日月昭昭,乾坤朗朗


    當真是絕無僅有的好風日。


    曲正風眨了眨眼,似乎覺得那天光太晃,可唇邊卻慢慢溢出了一分笑意。


    崖山劍上純粹的劍力滌蕩著他的軀殼,穿梭過他四肢百骸,透進那元嬰與魂魄之中,不可逆轉,也讓他一身經脈紋理如水波一般乍現。


    見愁忽然就看了個分明!


    他這寬闊的胸膛裏,竟是空空蕩蕩


    於是這一刻,她忽然有一種整個人都被一隻巨手擒住的感覺,喘息不過來,慘烈到壓抑!


    是那一顆崖山的赤子之心啊!


    當年的曲正風,到底是懷著何等樣的決絕,生生將那一顆滾燙的心自胸膛剖出,拋入那噬骨的黃泉之中!


    她在他身旁半跪下來,掌中透出一片水波似的金芒,隻想在此刻護住他為崖山劍不斷摧毀的神魂。


    可竟不能夠!


    那是一種連輪迴之力都無法挽迴的偉力,如滾滾的江水,攜裹著曲正風,向那既定的命運而去,不能迴首


    恍惚間,好似有歡聲笑語,迴蕩在這昆吾的雲海之上。


    是掌門鄭邀成日裏對紛繁事務的抱怨,是扶道師尊拿著雞腿時訓他們的喋喋不休;是見愁築基之日以翻天印在藏經閣上打出巨大的窟窿時,滿山上下駭然的咋舌,是欠打的沈咎捏著那一柄桃花扇四處招搖撞騙時,眾人玩笑般的起哄;是陳維山半天憋不出來的一句話,是寇謙之落拓間的笑聲;是白寅那平平鋪開的山水畫卷,是餘知非雲遊前曆遍山河的豪言,也是薑賀那靦腆內斂的眼神


    還有


    那本該是他小師妹,卻成了他大師姐的女修,還鞘頂上不服氣的姿態。


    崖山,崖山嗬


    終究是不能迴去。


    不能再去那摘星台,入那攬月殿,上那拔劍台,登那還鞘頂


    可此生不悔!


    不悔入此崖山!


    萬般的不舍與留戀,隻聚成眼底一片潮濕,曲正風能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神魂的消散,也在最後這一眼間,看見那墜於雲海的海光劍顫顫地飛了起來。


    淚落時,雙目已然模糊。


    隻憑著那一股深刻在骨血內的意誌,伸出手去,似要將那一柄劍,遙遙抓住!


    又似乎隻是那麽一指


    見愁聽到他低沉的聲音,一刹間已淚如雨下!


    “師姐,劍,迴去了嗎”


    海光劍飄搖而起,從層雲間穿過,隻化作一道疾馳的暗藍劍光,如這千百載來無數失主的崖山故劍一般,向西北而去。


    見愁知道,它終將迴到武庫。


    去等待,自己的下一任劍主。


    雲海之上,無數崖山弟子終於慟哭,一片悲戚,泣不成聲。


    見愁半跪在他冰冷的身軀旁,淚痕模糊了視線,隻恍惚地迴答:“迴去了,師兄,劍迴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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