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在醫院大堂團團轉。


    我與她會合,大家一句話都沒有說,便上樓去。


    父親已脫離危險,虛弱地躺在病床上,臉色灰敗。


    醫生輕輕說:“這一次運氣好,下一次就很難說。”


    父親輾轉,唿母親,要喝水。


    母親眼淚滾下。


    父親飲水後又要找韻娜。我鼻子發酸,連忙過去。


    “韻娜,”他輕輕問:“你幾時同文思結婚?我總得看到你同他結婚。”這始終是他心頭一塊大石。


    我應該決定,“我們下個月結婚。”


    “啊,”他放心了。


    醫生說:“明天再來看他,讓他多休息。”


    母親說:“韻娜,你迴家去吧,老莫與我在這裏可以了。”


    我點點頭。


    我隻有一個星期的時間把自己推銷出去。


    真是苦笑連連。


    我把鞋盒子堆在一角,呆了一晚,怎麽同左文思開口?


    如果父親沒有見過文思,還可以在街上胡亂拉一個男人來假訂婚,現在連這樣的破橋段都過不了關。


    菲籍女傭正對牢電話說,洋涇浜英語:“她不舒服,不聽電話。老爺在醫院,太太去陪他……一定要叫小姐來?”她看著我。


    我問:“誰?”


    “你的男朋友。”她說,“他說他立刻來。”


    我接過話筒,“喂?”


    “文思。”


    “啊你。”我聲音放緩。


    “我立刻來。”


    “好。”我們之間已經不必多說無謂的話。


    我用手緊緊捂住麵孔,文思抵達時過來拉開我的手。


    我歎口氣,“世界沉淪而無能力救亡,是否應笑著下地獄?”


    他說:“哪兒有這麽嚴重,他很快會恢複健康,他心愛的女兒在他身邊,好過任何強心針,快別喪著麵孔。”


    “我們現在做什麽?”


    “出去散步,來。”我們一直走,他握著我的手,我把我們兩個人的手都放在同一隻大衣口袋中,經過酒館,進去喝一杯啤酒,有他在身邊,心情好得多。他一直撫摸我腕上的疤痕,這疤痕仍然凸起來,粉紫紅色,像一種厚嘴唇女人的大嘴般,很醜陋。


    文思輕輕說:“整容師可以把它磨平。”


    我微笑,覺得沒這種必要。“往後再說吧。”


    “現在完全痊愈了?”他仍不放心,“按下去不痛?”


    我白他一眼,他訕訕地笑。


    到此為止,我仍然不知如何向他提出訂婚之事,也許我應該到卡地亞去買一隻小而精致的指環,帶著香檳上他家去,向他跪下求婚。


    我嘴角露出笑意。


    “你在想什麽?”他好奇地問。


    “我要迴去了,免得媽媽找我。”我握一下他的手。


    母親當夜讓我辭工,因家裏需要我。


    我同姬娜說:“我本來是唯一超過二十六歲而仍然同父母住的人,也是唯一沒有職業的女人。”


    “別沮喪。”


    “做得好好的又要辭工,一輩子不用想有一份理想的職業,青春美已經一去不再,工作美又沒能培養起來,再過幾年,活脫脫是個阿巴桑。”


    姬娜笑,“有左文思在,你將會是城裏最美的阿巴桑。”


    “你沒心肝,我爹病在醫院,你還有勁說笑。”


    “醫生說他沒事了,他也決定正式退休,還擔什麽心。”


    “咱們家打七年前便開始走下坡,都是我不好。”


    “怎麽能算你的錯。”姬娜不以為然。


    “如果我不去惹滕海圻,”我忍不住說,“父親怎麽會跟他拆夥?畢生的積蓄就在那次投資身上,生意一結束,立刻衰敗下去,給滕乘亂取利。打那個時候,他就意興闌珊,當然隻為了我。”


    姬娜說:“別再自怨自艾,過去的事是過去的事。”


    我的仇恨忽然又燃燒起來,“我後悔沒有殺死他,我後悔沒有下死力!”我歇斯底裏地叫起來。


    姬娜忍不住給我一個耳光,她厲聲說:“夠了。”


    我掩住麵孔,頹然倒在床上,痛哭起來。


    “不要再內疚,給自己一個重生機會。”姬娜安慰我。


    我握緊拳頭,七年來時時刻刻要丟下的往事,又慢慢呈現在眼前,在雙親麵前,我再也沒有隱瞞。


    姬娜拉住我,“不要叫我害怕,韻娜,不要叫我害怕。”


    我蜷縮在被窩裏發呆。


    司機向小老板說明辭職理由。


    他很訝異兼失望,還有點不高興。他懷疑我要結婚,隻不過不告訴他。


    我們商量很久,他決定給我為期三個月的無薪假期,我就那樣收拾包袱離開,神情非常黯淡。


    我站在路邊等老莫來接我。


    “韻娜。”有一隻手搭在我肩上。


    那聲音,我做了鬼都認得,我伸手打掉那隻手。


    “你在幫曹某做事?”他微笑地問,“真委屈了你。”


    “滕海圻,走開!”


    “韻娜,你那臭脾氣絕不改。”


    我別轉麵孔,不去看他,心裏隻希望老莫快來,這老貨,養他千日,一日都用不著。


    “我記得我同你說過,不準你連名帶姓地叫我,怎麽又忘了?”


    我不迴答,眼睛直視。


    “在等誰,左文思?”


    我猛地一震,隨即心如槁灰,他不放過我,我早就該知道,他不會放過我,他什麽都知道。


    “左文思與紐約來的買辦談正經事,你等的恐怕不會是他吧。”他悠然地說。


    這時老莫已駕著車子駛近。


    我忍不住轉身問:“你怎麽知道?”


    “我怎麽會不知道?”他微笑。


    老莫把車停在我跟前,下來替我把大包小包取進車廂。


    “你不想知道關於左文思的事?”他問我。


    我左腳已經踏上車子。


    “左文思是我的小舅子,你難道不曉得?”


    我如五雷轟頂,右腳再也動彈不得。


    “你說什麽?”我直勾勾地看著他。


    “左淑東是我的妻子,左文思自然是我的舅爺。你身上穿的鯨皮,由他設計,但是料子、卻由我進口,韻娜,世界真正細小,是不是?”


    他如一隻老貓攫到老鼠,得意之情,由心中放射出來,英俊的麵孔上隱隱透著猙獰,嘴角的笑意冷酷無情。


    我不能就這樣倒下去來滿足他。


    我淡然地說:“我與左文思,隻不過是普通朋友。”


    這下子輪到他詫異了,“你不怕我將你的過去,告訴他?”


    “去說吧,”我看他一眼,“叫人寫出來,發到小報上去,出一本書,我給你一張彩照做封麵。”


    我鑽進車子裏,我關上門,老莫將車開走。


    我緊閉著嘴,非常蒼白。


    我不能就此倒下來。


    失去左文思不要緊,我有的是將來,天下有的是男人,但這一仗卻不能輸。


    原來左淑東是他的妻子,他又結婚了。


    淑東!我怎麽沒想到,兩夫妻名字中各拆一字出來做店招牌,原是最普通的事。


    我相信他說的屬實,文思確是他的妻舅。


    我無言,茫然看出車窗外。


    看來與左文思這一段,不得不告一段落。


    我疲倦得閉上眼睛,靠在車座墊上。


    “小姐,到了。”


    “嗯?”我睜開眼睛。


    老莫說:“小姐,到家了。”


    “啊。”我歎口氣。


    “小姐,老爺的病又不礙事,你也別太擔心了。”老莫關心地說。


    我苦笑著拍拍他的肩膊。母親在平台上等我。


    母親問我:“文思呢?怎麽這一兩日不見他的人?”


    我說:“媽,我並不需要一個男人來為我揚眉吐氣,鞏固地位,有沒有文思都一樣。”


    她的麵色大變,“什麽?你們鬧翻了?天呀,前兩天還說訂婚呢。”


    我剛想解釋,文思在我身後出現,叫聲伯母。


    媽媽鬆口氣,“原來是同我開玩笑,文思,你們如果訂婚,至少要在報上刊登一則消息,告諸親友。”


    我要阻止,已經來不及,隻好尷尬地笑。


    媽媽又歎道:“千萬別爭意氣吵架,要相敬如賓啊。”她說完便迴房子去。


    文思狂喜:“訂婚?我們要訂婚嗎?怎麽我不知道?”


    剩下窘得要命的我,手足無措。


    “你跟伯母坦白了?”文思按著我的肩膀,“看樣子我也得跟家人說一聲。”


    我說:“父親病著,編來安慰他的。”


    “什麽?”他失望,“你這小子。”


    我難過地看著他。明白之後,隻怕送給他他都不要我,這次他受的打擊,應要比我大,可憐的文思。不過如果他甘心信取他姐夫的廢話。那也是活該。


    “今日你比往日都消沉。”他說。


    我同自己說:我為父親的病迴來,其他一切都不重要。


    我牽牽嘴角:“心髒病是最無情的。”


    我忽然想起來,第一次與文思在街頭邂逅,是在瞥見滕海圻之後,可見他們確是結伴而行。


    我長長籲出一口氣。


    文思捉緊我手,“你為何歎息?告訴我,我們都快訂婚了,你有什麽心事不能對我說?”


    我嘩然,“訂婚?才三個月就訂婚?你迴家想想清楚,你並不認識我。”


    明天,明天他就知道,滕海圻今夜會對他說出我的過去。


    我惻然,戀戀不舍注視他的麵孔,心內愀然不


    我與他在客廳對坐,有話說不得,這像什麽?像樓台會,最後一次見麵,沒有終結的感情。


    媽媽歎口氣,坐在我們中間,看看女兒,又看看她心目中的快婿,愁眉百結之中露出一絲笑容。


    “星期幾宣布訂婚?”媽媽問他。


    文思說:“明天或後天都可以”他願意進一步討論。


    我插嘴:“媽媽,我們改天再談。”


    “怕什麽,怕難為情?別傻。”媽媽說。


    文思說:“我家中隻有姐姐,很簡單,隻需通知她一聲就是,我同她也不很接近。”


    “啊,”母親很寬心,“韻娜這孩子,有點外國人脾氣,將來你要多多遷就她”


    “媽媽。”我心亂如麻地站起來。


    “你怎麽了?”母親愕然抬起頭來。


    “你們兩個仿佛在商量買賣一件貨物似的,”我抱怨,“有說有笑,君子風度得很呢,也不想想我的感受如何。爹爹呢,他幾時出院?”


    “明日就出來,所以要趕緊辦這件事呀。”


    “那麽明日吧。讓文思迴去想清楚。”


    文思叫起來,“我不用想,我什麽都決定了。”


    我既好氣又好笑,“我累,今天不想再說下去。”


    他伸手碰一碰我麵孔,愛憐地說:“我明天再來。”


    我親自開門,送他下去。


    母親甚不原諒我,在接著的一小時內。嘮叨我不夠溫婉體貼,最後還叮囑:“對文思要當心點。”


    我微笑。


    其實文思也並不是那麽理想的人才。


    七年前母親會嫌他不是個專業人才,沒有固定的收入,兼夾家底不明朗,可是現在,因覺得女兒如一件破貨,心先虛了。


    故此特別重視文思,務求將我推銷出去,放下心頭一塊大石,下半輩子能夠無牽無掛。


    我竟成為全人類的負累。


    一子錯,滿盤皆落索,沒有比這更貼切的形容詞了。


    連母親都歎口氣,疲倦地說:“我老了,話太多了。”


    他們都為我心怯,我不得不順俗,再堅挺的自信心也宣布崩潰。


    我用手托著頭。


    電話鈴響,我似有預感,心驚肉跳地取過聽筒。


    “韻娜?”這聲音使我顫抖。


    是滕海圻。這個魔鬼一下子便查得我的蹤跡。


    “出來談談如何?”


    我口氣已不能似開頭那麽強硬。我沒有出聲。


    “你有很多因素需要考慮,韻娜。你父母渴望你成婚,你不忍使他們失望,是不是?”


    我仍然沉默。


    “還有,你同左文思有感情,已經放不下,是不是?”我隻好默認,心中倒是沒有憤怒,隻有悲哀。“出來說說。”


    我說:“有什麽請在電話中講。”


    “我不會把你的事告訴文思。他並不知道我們相識。”


    一朝被他要挾。一輩子活在黑暗中,我握緊拳頭,準備還擊。


    “老實說,我沒有勇氣向他坦白過去,你代我說了正好,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可是你父母會怎麽想?”他也揀我的弱點還擊。


    “七年前他們熬過去,七年後沒有理由會更難過。”


    “你真的豁出去了,”他幹笑數聲,“別忘記令尊有心髒病。”


    “人總要死的。”我說得很平板。


    在這隻鬼麵前稍露溫情,就淪為萬劫不複。


    “你是你自己呢,你舍得失去左文思?”


    “主權不在我。”


    “當然在你手中,你要爭取。”


    “跟你商量?”我笑出來,“與魔鬼商量靈魂之得失問題?”


    他沉默良久,“你很厲害。”


    人到無所求的時候,自然什麽都不用怕。


    “既然如此,為什麽你沒有放下電話?”


    “那我馬上放。”


    “韻娜!”他不肯放我。


    “什麽事?”我說。


    “出來一次。”滕海圻說。


    “沒有什麽可說的。”


    “我想見見你。”


    “算了,我現在的樣子,不方便見人。”


    “關於文思”


    “我亦不欲知道他的事。”


    “你還錯得起?”


    “當然,我才二十六歲,平均一年再錯一次,尚可以錯十次八次。社會風氣現在轉了,你不知道嗎?女人堂而皇之可以有許多過去及曆史,沒有人會介意,介意又如何呢?我又不等誰來提拔我,我又不希冀誰把我當家禽似養在家中。”我哈哈笑,心中悲苦。


    “你是更加野性難馴了。”


    “再見。”我說。


    “明晚十時,我在你樓下等你。”“我再也不是十九歲,算了吧。”我擱電話。


    父親於翌日出院。


    廠長一早在家等他,似有難言之隱。


    我還是天真,不知他為何而來,直至見到父親愁眉百結,才知道是錢的問題,父親周轉不靈已有多時,此刻火燒眼眉。


    我把母親拉在一旁,“欠什麽人的錢?”


    “員工。”母親麵色灰敗,“兵敗如山倒,欠薪已三個月。”


    “沒有朋友可以幫忙挪動一下?”


    “人人有那麽多的好朋友,銀行還開得下去?你這個孩子,好不天真。”


    “欠下多少?”


    “不關你事,你不用管。”


    “也許我有辦法。”


    “你有什麽辦法,”母親瞪我一眼,“賣掉你也不值這麽多。”


    “到底有多少?”我說,“或者可以把廠按掉。”


    “早按過七次。”媽媽說,“此刻所有值錢的家產全歸銀行。”


    “母親,你的首飾呢,或許可以救一時之急。”


    “那些石頭隻有買進的價,沒有賣出的價,臨急臨亡當賤泥都沒人要,”母親歎氣,“你不用擔心。”


    “那怎麽辦?”


    “大不了宣布破產,總之與你女孩子家無關。”


    “阿姨呢,阿姨有沒有力?”我說。


    “她自己還正頭痛呢。”母親說。


    我的天,我空洞地看著天花板。原來我這次迴來,正好看到父親垮台。


    咱們家到底怎麽樣了?


    我問:“老房子是賣掉的吧?”


    母親不迴答,隻說道:“文思快要到了,這孩子,想到他才有點安慰。”


    說到曹操,曹操就到。


    文思神色如舊,很明顯,滕海圻沒同他說什麽,滕要保留這一手資料作為後用。


    父親叫母親傳話出來:“文思到了叫他進來。”


    就在父親病榻之前,文思掏出戒指替我套在手上。指環是現買的,意大利設計,精致無比,燦爛地裝飾我的手指。


    文思取出訂婚文告原稿,給父親過目,出的是我們的名字。父母親看過之後,麵孔上流露的歡欣之情,使我雙眼潤濕,一切都是值得的,這一切如果能夠使老人這麽高興,再花多點力氣還是值得的。


    文思輕輕地說:“後天登在兩英兩中文報章上。”


    父親點點頭,揚手叫我們出去。


    我心中一點喜氣都沒有,同文思說:“幸虧隻是訂婚,否則似造成圈套等你鑽進來似的。”


    “仍然是我的榮幸。”他深深吻我的手。


    母親說:“文思,自今日開始,大家是一家人,請姐姐來吃頓飯,我們好好地一聚。”


    我怕露馬腳,連忙顧左右而言他,“你讓他喘過氣來好不好,逼死他誰也沒好處。”


    “你看這孩子,文思,我把她交給你,我才不管她放肆到什麽地步。”母親訕訕地站起來走開。


    我同文思說:“你看她急得那個樣子,最好今晚就花燭,到時米已成炊,叫你反悔莫及,她真似生活在農業社會中,天真得要命,現在這個時勢,吃到肚裏的鴨子還能飛掉,再也沒有一輩子的事,不知急什麽。”


    文思訝異問:“你怎麽了?一籮籮的牢騷。”


    我黯淡地笑。


    母親把整個下午用在通知親友上,一篇話說千百次,說得起繭。


    “大約是到歐美旅行結婚吧,他們年輕人都愛這一套。快?不算快,也有一段日子了。婚後是小家庭。對方是位人才,自然沒話說……我是心滿意足的……”


    七年來受的委屈今日揚眉吐氣。


    母親跟著父親這個不算是能幹的生意人,三十年來大起大落,不知見過多少世麵,到如今尚能為這件事興奮,可知是真的人逢喜事三分爽。


    文思與我一直握住手不放。“你會不會永遠愛我?”他輕聲問。


    “我總不離開你。”說了出口,才覺肉麻不堪。


    “無論發生什麽?”他問我道。


    我微笑,“即使你六個以上前任女友要與我拚命,我也決定一一應戰。”


    我們相視而笑。


    “澳大利有人來看我設計,我去應酬他們。”


    “大客戶?”我關心地問。


    “不,我在等一組猶太商人來賞識我,這些,還都是小兒科。”


    文思取過外套離去。


    母親說得筋疲力盡,要喝口西洋參茶潤喉,她一副悲喜交集,女兒終於找到頭主,但丈夫的生意卻要關門。誰說老式女人容易做?還不是先天下之憂而憂。是夜我與母親兩個人相對吃晚飯。她還是老樣子,一直夾菜給我,叫我吃多一點,民以食為天,天要塌下來了嗎,不要緊,先填飽肚子,再說,一種無可奈何的樂觀,多麽滑稽。


    我吃得很多,肚子痛,不舒服。


    初到紐約,瘦得隻剩八十多磅,住下來以後,開始吃,拚死無大害,不如實際一點,甚至買一瓶覆盤子果醬,打開蓋子,用塑膠匙羹舀來吃,一個下午就吃得光光,也不怕甜膩,現在想起來都打冷顫。


    一直胖到一百三十磅,整個人像隻皮球,一個約會也沒有,才忽然省悟,幾時才到五十歲?那麽長的一條路要走,拖著多餘的肉,更加賤多三成,於是努力節食,但是身材已經鬆弛,不能夠再穿兩截泳衣,有礙觀瞻。


    我也並不在乎,自從那次之後,一切無所謂。隻要活著,翻不翻身並不重要,一個人在心灰意冷到極點的時候,往往會得積極起來。


    誰知道呢,也許文思就是愛上我這一點不在乎,旁人以為我是一個瀟灑的女人。


    那夜我看著掛鍾的時針向十字移動,我套上毛衣,輕輕出門。


    母親看見,半嗅半怪地說:“既是未婚夫婦,什麽時候不能約會?偏偏像賊似的,三更半夜冒著寒風在樓下見麵,也太有情趣了吧。”


    我不出聲,把圍巾拉緊一點。滕的車子早在等,果然準時。最時新的跑車,踩盡油門險些兒會飛上天那種。


    小時候此類車最吸引我,坐上去興奮無比,刺激官能,現在,車子對我來說,隻是有四個輪子的交通工具,哪一類都一樣。


    人的本性也許不會變,但觀點、嗜好、習慣、品味,這些,都隨時日成熟,留於原地不長大是極其可怕的一件事,滕海圻不會認為我仍是十九歲的王韻娜吧。


    他一見我,馬上替我拉開車門。


    我一聲不響地坐上去。


    “我以為你不會來了,”他說。


    我的兩隻手一直藏在口袋裏。


    “我們去喝一杯東西。”


    滕海圻把我帶到私人會所的咖啡室,在這種幽靜的地方,我們可以把任何事都攤開來講。


    “我先說。”


    “請。”他攤攤手。


    “我父親的廠欠薪若幹萬,這件事,你一定知道。”


    “已欠了三個月,自然通行都知道。”


    “你要想法子幫他。”


    “你開玩笑,韻娜,這件事關係一百數十萬不在話下,他經營不得法,在這種時勢下,幫他也無用,一下子又拖垮,不是替他償債一次可以圓滿解決。”


    我沉吟,覺得他說得很有理。


    我說:“那麽你先替他救急,然後替他妥善地結束生意。”


    “你命令我?這是你今夜出來見我的原因?”他怪笑起來,“我為什麽要那麽做?”


    “你欠我們王家。”


    “欠什麽?”他毫不容情,“你倒說說看。”


    “你並吞他的生意,你利用他,你使他一蹶不振。”


    “商場上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每天都多少人倒下來,隻能怪學藝不精,有勇氣的從頭來過,沒膽色的請退出江湖,你不是小孩子,韻娜,我並不欠王家什麽。”


    “道義上你應當拉他一把。”我臉色發白。


    “道義對我滕海圻來說,一向是奢侈品。”


    我們倆狠狠地對視一會兒,我的眼睛欲噴出火來。


    “好,看在我們兩人的過去。”


    “不用看過去,”我打斷他,“當年你情我願,你並沒有用強。”


    “我可以幫他。”


    “說。”


    “不但幫,而且可以做得不露痕跡,但是他的廠不得不收蓬。”


    我揚起一條眉毛,“為什麽?我知道這裏麵有蹊蹺,你不見得忽然生了善心,今夜你見我,究竟為什麽?”


    滕海圻說:“韻娜,你學聰明了。”


    “別吞吞吐吐的。”我說。


    “我有條件。”


    “什麽條件?不見得是要我重歸你的懷抱?”


    “嗬嗬嗬嗬。”他笑。


    我冷靜地等他笑完。


    他整整表情,“我要你離開左文思。”


    我側側頭,一時間沒有弄明白,不準我見左文思,這有什麽作用?


    我冷靜地說:“但我今日已與文思訂婚。”我伸出手給他看那隻戒指。


    “結了婚也可以分手,這是我的條件。”他很堅決。


    “為什麽?”


    “我沒有義務迴答你。”


    “可是你需要我的合作。”


    “你又不是白白與我合作,我給你異常豐厚的報酬。”


    我心中的疑雲積得山那麽厚。


    “為什麽你會付出那麽大的代價叫左文思離開我?”


    他凝視我,隔一會兒才說:“因為你是一個可怕的女人,韻娜,我不想一個大好青年為你毀掉前程。”


    “我可怕?”我盯牢他笑出來。


    “當然,你以為隻有我是魔鬼?我們是一對,韻娜。”


    我覺得蒼涼,因為什麽都給他說中。


    “你並沒有愛上左文思,他是一個天真的孩子,他並不知道你的來龍去脈,你選擇他,隻不過感動於他的癡心。”


    “你低估了我。”


    “不會,韻娜,我太清楚你。”


    “我也很清楚你,你的確不會為了一個大好青年的前途而叫我與他分手。”這裏麵一定有秘密。


    “看,韻娜,我已給足你麵子,這條件你到底接受不接受?”


    我低頭想一想,我沒有選擇,我不能讓父親宣布破產,弄得狼狽不堪,晚節不保,他已六十歲,根本不可能東山再起,滕的插手可以使他多多少少挽迴一些麵子,他與母親也有個存身之處。


    “我答應你。”我說。


    “很好。”滕海圻說,“從明天起,你不能再見左文思。”


    我說:“派他到歐洲去三個月好了。”


    “我早已想到,小姐,他將去展覽他的新作。”


    我問:“他是你一手捧起來的人吧。”


    “小姐,你何必知道得太多。”


    “你說得對。還有,我父親的情形已經火燒眼眉毛了,不容再拖。”


    “明天就替你解決。”


    我說:“你真是一個痛快的人。”


    “閣下也是。”


    他送我返家。


    我自嘲地想:七年前,為他要生要死呢,現在如同陌路,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滕籲出一口氣,“韻娜,你也真狠,我險些兒為你身敗名裂。”


    “險些兒,又不是真的。”


    “我可是捏過一把汗的。”


    “滕先生,什麽都要付出代價,沒有兔費的事,亦沒有偶然的事。”我板起麵孔。


    “這已成為你的座右銘?”他譏諷地問,“沒想到你這麽有學習的精神,這原以為你會心碎而死。”


    他真厲害,無論我如何掩飾,他總有辦法拆穿我。


    “不要把丟臉的事放在嘴裏咀嚼出味道來,老皮老肉的女人是最最可怕的女人。”他加一句。


    沒想到他恨我,同我恨他一樣。


    我們兩個人都掛著笑容,作若無其事狀,但這場鬥爭,剛剛才開始。


    “離開文思,你不會後悔,你們倆根本不適合在一起,你需要一個強壯原始的男人,像香煙廣告中的男主角那麽粗獷,可以帶你走遍天下……文思隻是個文弱書生,你不能為結婚而結婚。”


    我覺得好笑,他關心我?


    他說的不愧是至理名言,但出自他的嘴巴,那才是滑稽。


    我看著腕表,已經十二點多了。


    “在你下車之前,我要你看一樣東西。”


    我抬起頭。


    他伸手解開襯衫的鈕扣,拉開衣襟,“看。”


    我吸進一口氣,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的傷痕,在夢中見過多次了,但實際上還是第一次見。


    在他的胸膛上,自左至右,是一條極長的疤痕,肉痕糾結,彎彎曲曲,凹凸不平,鮮紅色像是染上去般,恐怖之至,像影片中的科學怪人,被人剖腹,取走內髒,再度縫合。


    他很快拉好前襟,很平靜地說:“這便是我付出的代價。韻娜,請不要再以受害人的姿態出現,你並不是為男人犧牲的小女人,你撫心自問,在我身上留下這樣的疤痕,還不足報複?”


    我渾身發抖,用雙手掩住麵孔。


    那一日,我去找他,他來開門,麵孔上還帶著笑,我不由分說,一手拉出刀,出盡吃奶的力氣砍過去……他笑容凝結,用手推開我,鋒利的刀像開膛似劃過他胸口,血如噴泉似湧出來……


    “隻因為我不肯同你結婚。”他靜靜地說。


    我額角冒出汗。我的代價卻是從此活在噩夢中。


    我喃喃地說:“你講得對,我不配再有新生命,我將永遠生存在這肮髒的迴憶中。”


    他冷笑,“悉聽尊便,但是你一定要離開左文思。”


    我開了車門,蹣跚迴家。


    但……


    但他答應娶我,我心酸地想:我才十九歲,我相信他。我將一切都交出來,什麽都沒剩下。


    依今日的標準來說,我太不夠瀟灑,太放不開,太幼稚。


    但當年我隻有十九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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