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未眠立刻把視頻分段截圖, 上網搜索。何曼跟錢多多用筆和本子在旁邊飛快記錄,一邊看視頻,一邊看手語教程,終於分析出周立虎剛才比劃的手語是什麽意思了。 “我, 沒有, 撞人……” “我想, 救她……” “我還有,家人,養活……” “所以,晚上,工作……” “我真的,沒有撞她……” 男人站在擁擠的醫院門口,對著警察和人群一遍一遍重複著那沒人看懂的動作。他嘴巴一張一合,極力想說些什麽,吐出的卻隻有含糊不清的單音。凹陷滄桑的眼眶隱隱帶著淚水,動作越來越激烈, “我沒有,撞她……” “我想,救她……” 周立虎反反複複,努力比劃著那一個單調的動作,徒然而又無力, “我想,救她……” 江未眠慢慢把這段話翻譯出來後,眾人盯著電腦屏幕,都沒有說話。何曼抱著本子低聲道:“他好可憐啊,監控攝像頭壞了,萬一捉不到肇事者,他很可能就說不清楚了。” 江未眠翻看了一下評論區,發現很多網友都被視頻的標題和內容所誤導,開始諸多指責非議,更甚者有人扒出了司機周立虎的個人信息。 【我早看他不像個好東西,就住我家樓下,天天早出晚歸,看見人也不說話,陰測測的。聽說年輕的時候還跟著別人混社會,蹲了幾年牢,現在又撞死人,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可憐他爸媽年紀大了,還得為不孝子操心。】 【那個孕婦真可憐,孩子也無辜】 【這個司機真該死,他爹媽也教養不善】 【原來年輕的時候坐過牢,怪不得又犯事,壞人都老了】 評論幾乎一麵倒的指責周立虎。人們在網絡上放大自己的宣泄欲和辯解欲,流言蜚語隔著屏幕把人劃得鮮血淋漓。 他們站在道德製高點,指責一個尚未被真正定罪的無辜者。法律不曾給周立虎判下死刑,警察也不曾,網絡那頭的人卻已經字句如刀,率先判處了他淩遲之罪。 百口尚且難辯,更何況一個啞巴。 江未眠坐在電腦前,把那段視頻看了一遍又一遍,最後搜索肇事車輛最後消失的地方,也就是石山路附近的街道小區,結果發現道路交錯縱橫,居民樓一棟挨著一棟,排查工作量相當大。 沈醉星雙手抱臂半靠在椅子扶手上,看著地圖上被圈出的一大片範圍,也覺得有些棘手:“我們現在隻知道肇事車輛是黑色pst,車牌尾數6037,在石山路附近消失。如果想把車子找出來,就得排查附近的街區和停車場,隻靠我們幾個人肯定不夠。” 錢多多試探性出聲:“報警?” 他話音未落,後腦勺又挨了一巴掌,王大彪罵罵咧咧道:“他媽的報警報警,你就知道報警!警察萬一比我們提前找到肇事車輛,我們的任務不就失敗了嗎?你是來玩遊戲的還是來報警的?!” 沈醉星用手抵著下巴思索道:“周立虎開車的時候剛好跟在那輛黑色pst後麵,你說他有沒有可能記得完整的車牌號是多少?假如我們能找到完整的車牌號,就可以順藤摸瓜直接搜索肇事者信息了。” 何曼道:“但是我們也不知道周立虎住在哪兒啊。” 沈醉星:“這還不簡單,評論區不是有人說周立虎是他家鄰居嗎,找他私信問問。” 江未眠對那條評論依稀還有印象,聞言在評論區翻找到到發言者,私信詢問周立虎家的住址。對方雖然在網絡上重拳出擊,但陡然遇到陌生人私信,又變得警惕起來:【你要周立虎家的住址幹嘛?】 江未眠見狀不由得陷入了思忖,還沒想好怎麽迴複,沈醉星就已經擠到電腦麵前,模仿鍵盤俠的語氣,劈裏啪啦打出了一行字:【我想知道那個挨千刀的司機住哪兒,給他寄刀片。】 沒想到對方卻意料之外迴複了一條消息:【沒必要,他家裏就兩個老人,路都走不動了】 沈醉星嘖了一聲,語氣涼涼道:“你說他是好人吧,剛才評論區數他罵得最兇,你說他是壞人吧,又好像還有點兒良心。” 江未眠:“世界上沒有純粹的好人和壞人,大多數都是隨波逐流的普通人。” 江未眠語罷,在鍵盤上慢慢敲擊,斟酌著打了一行字:【但我還是想知道他住哪片區域,你可以告訴我嗎?】 對方直接下線了。 何曼看江未眠的眼神就像看直男,目光微妙:“你這樣問對方怎麽可能迴答你嘛,太直了吧。” 沈醉星在旁邊深以為然:“就是。” 江未眠眼神涼嗖嗖看向他:“要不是你打草驚蛇,我會問不出來嗎?” 沈醉星嘁了一聲:“你那麽厲害你就查啊,就知道怪我,查出來算你本事。” 江未眠就看不慣沈醉星這麽得意的樣子。他操控鼠標,直接點進了那名用戶的首頁信息,然後往下慢慢翻閱,結果發現對方在三天前曾經發布過一張照片分享生活動態。配圖是一張對著窗外飛鳥拍攝的照片,抱怨天氣炎熱,讓人不想出門。 照片裏除了天邊的飛鳥,還不小心把對麵的居民樓也給拍了下來,以及樓下小超市的綠色招牌。 江未眠放大圖片,發現便利店的名字叫“利來商超”,立刻打開地圖搜索附近相同名字的商店,幾秒後彈出了一條搜索信息,顯示距離這裏九公裏的位置就有一家同名超市。 江未眠:“發言者說周立虎住他家樓下,那就應該是同一棟樓,隻要找到照片上的便利店就可以找到他們的住處了。他拍攝的照片視角正對著樓下樹梢,樓層應該不高,三、四層左右。” 何曼等人沒想到一張照片就直接把地址給扒出來了,不由得搓了搓胳膊:“太可怕了吧,我以後上網都不敢曬照了。” 江未眠在筆記本上記下了商超地址,語氣平靜道:“網絡信息時代帶來了很多便利,但同時也帶走了很多隱私。現在殺人已經不需要用刀了,隔著屏幕用鍵盤就可以。” 網吧老板正在清掃地麵垃圾,掃把毫不留情,直接往江未眠等人的腳上戳:“讓開讓開!我要做衛生了!別擋路!” 江未眠見狀皺了皺眉,沒有說話。 沈醉星語氣危險,眯眼問道:“你再敢戳我一下試試?” 何曼皺眉後退:“就是啊,你什麽態度啊,有你這麽開門做生意的嗎,我鞋都被你弄髒了!” 錢多多結結巴巴道:“遲……遲早得黃……” 王大彪揚了揚拳頭:“你他媽找打是不是?!” 沒想到網吧老板絲毫不怕他們,直接把掃把往地上重重一扔,終於憋不住火氣了:“他媽的,我做了這麽多年生意就從來沒見過你們這麽不要臉的客人!一個個長得人模狗樣,結果個個都是鐵公雞,五個人就包一台電腦,硬生生坐了一下午,你們好意思嗎?!” “……” 江未眠等人雖然有兩百塊錢,但秉承著開源節流能省則省的心態,一致決定包一台電腦就行。反正又不打遊戲,何必白瞎錢。此時被老板一通亂罵,也覺得尷尬,集體灰溜溜逃出了網吧。 隻有沈醉星不服輸,想要上前對罵,結果直接被江未眠揪著後衣領,一路提溜到了車上:“安靜點,別惹事。” 江未眠坐上白色麵包車,用鑰匙發動車子,立刻朝著那家便利店飛快駛去。現在已經是下午五點,天馬上就要黑了,再不抓緊時間搜索,勢必會增大排查難度。 沈醉星懶洋洋倒在副駕駛,閑著無聊,打開遊戲對話麵板看了眼,卻見地圖上出現了一片密集的紅點,象征著其餘玩家的坐標位置:“喲,那些玩家速度還挺快,都已經趕到市內了。” 江未眠問道:“有離我們比較近的隊伍嗎?” 沈醉星卻出人意料道:“有,他們全都在我們附近。” 江未眠皺了皺眉:“為什麽?” 沈醉星:“地圖上會顯示所有玩家的坐標,我們的位置也在上麵。別的玩家估計覺得我們手裏線索多,一直在悄悄跟著我們的方向前行。” 王大彪艸了一聲:“那不就和高智隊那群白癡一樣,想跟在我們屁股後麵撿漏搶人頭?” 江未眠一邊開車,一邊查看對話框內容,發現很多玩家已經開始在群裏冒泡了。其中甚至不乏一些“能人異士”,不知通過什麽途徑看到了有關周立虎的那則交通肇事新聞。 醉把佳人成雙隊:【有人看見了今天的新聞嗎,紅卡車司機周立虎被當做嫌疑人帶走調查了】 不要指望我們隊:【但根據遊戲問題來看,肇事者應該是駕駛那輛黑色pst的車主,周立虎是被誤抓的吧?】 對對對對隊:【我們剛剛也看了新聞視頻,還指望能挖到什麽信息,結果那個周立虎什麽也不說,頭疼】 江未眠看見這條消息不由得一頓,趁著等紅綠燈的空檔,慢慢打出了幾個字,然後點擊發送: 【他是個啞巴,說不了話。】 眼見江未眠冒泡,群裏聊天的眾人忽然安靜了一瞬,不知是因為他,還是因為他說的話。過了大概幾秒鍾才接二連三的彈出幾條信息。 【原來是個啞巴,怪不得不說話】 【聽說他把孕婦送進醫院搶救,還自己墊了錢】 【周立虎以前坐過牢,出獄後找不到正經工作,隻能幫別人一趟趟的拉貨,但現在很多網友因為他以前坐過牢,都把髒水往他身上潑】 有人小心翼翼提問:【傻蛋隊,你們有肇事者的信息了嗎?有需要幫忙的可以說。】 江未眠沒看見信息,因為他們已經抵達了利來商超。當他把車在路邊停好,正準備根據照片線索找一下周立虎的住址時,卻忽然發現發現周圍漸漸聚集了一群人。 這些人中有男有女,乍看與周圍遛彎的居民沒什麽不區別。唯一的區別大概就是他們的頭上都漂浮著一個信息條,顯示著各自的隊名。 八號隊…… 對對對對隊…… 不要指望我們隊…… 在對話框裏冒過泡的玩家基本上都聚集在這裏了。他們不遠不近的站在路邊,意味不明的打量著江未眠等人,既不上前,也不離去。 沈醉星不動聲色站到了江未眠身旁,皺眉吐槽道:“靠,他們踩風火輪來的吧,怎麽這麽快。” 何曼小心翼翼縮到了他們身後:“我們是不是被包圍了,怎麽辦啊。” 錢多多不知發現了什麽,忽然指著遊戲麵板驚慌道:“完了,小江哥哥,周圍有越來越多的玩家都在往我們這邊趕。” 非要形容的話,他們現在就像一堆貓薄荷,周圍的玩家仿佛聞到了什麽上癮的東西,一窩蜂拚命往這裏趕。大街小巷不知不覺多了許多人。 一輛汽車不知何時停在了路邊,從裏麵下來兩個男人。其中一人赫然是周立虎,他麵色怔愣,看起來就像丟了魂一樣,一夜之間仿佛老了十歲。 負責護送他迴家的警察提醒道:“周立虎,這段時間你盡量不要外出,就待在家裏,隨時等候警局傳喚,知道嗎?” 警方對周立虎駕駛的紅色輕卡曾經做過痕跡比對,發現車頭沒有明顯的撞擊痕跡,與死者身上的傷口不符。再加上事發路段監控缺失,一個孕婦大半夜出現在高速公路上確實疑點重重,且周立虎家裏還有兩位腿腳不便的高齡老人要贍養,警方就暫時先放他迴家了。 周立虎聞言也不知聽沒聽明白,點了點頭,然後一言不發的往家裏走去。 夏季炎熱,天色擦黑的時候有鄰居出來乘涼,看見周立虎往家裏走,俱都停下腳步,用扇子對著他指指點點。 “他就是那個殺人犯……” “一屍兩命,造孽哦……” 更甚者有性格古怪的大媽直接對他吐了一口唾沫:“晦氣晦氣,趕緊帶著你爹媽搬走,我可不敢跟殺人犯住在一個地方!明天就找物業去!” “對,把他們趕出去!” 周立虎欲言又止,上前想說些什麽,卻又說不出口,隻能笨拙用手勢向鄰居一遍一遍的解釋道: “我,沒有,撞人……” “我,沒有,撞人……” “沒有……” 他說不出話,急得滿頭大汗,最後甚至開始大力敲打自己的頭,嗚嗚哭泣起來。伸手攥住大媽的肩膀,用力比劃著手語: “我,沒有,殺人……” “我,以前,坐過牢……” “但我,改好了……” “你們,相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