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帝沒有說話,一旁的老太監卻得了他的示意,用托盤端了壺酒來。細長的金壺,雕龍畫鳳,卻不知裏麵盛的是什麽。 也許是要人性命的東西。 “承昊,你過來……” 燕帝知道太子不是個心狠的人,起碼對於一個帝王來說,遠遠不夠。而他臨死之前,要除掉最後一個隱患,才能放心把這江山交到太子手裏。 “朕知道,你與謝鏡淵交情匪淺,可君是君……臣是臣……永遠不能混淆……你年輕氣盛,這皇位還坐不穩,謝鏡淵是個隱患……” 太子急急開口:“父皇多慮了,謝鏡淵……” 他話未說完,便被燕帝抬手打斷:“不必多說,等謝鏡淵入宮之後,你便將這酒賜給他,賜完酒,朕便傳位於你……” 太子忽然遍體生涼。他怔怔看著燕帝,隻覺得對方的眼神是那麽涼薄且熟悉,許多年前,燕帝勒死母後時好似也是這種表情。 “……” 太子沒有說話,渾身僵硬,過了好半晌才艱澀出聲:“若兒臣不願呢?” 他不知外間境況如何,隻知謝鏡淵如今手無兵權,入宮之後隻有任人宰割的份。垂在身側的手隱隱發顫。 燕帝闔目:“朕不止有你一個兒子。” 與謝鏡淵一同入宮的還有平王。太子若真能狠下心殺了謝鏡淵,才算通過燕帝的考驗,若他做不到,這皇位便是平王的。 真是好算計…… 太子扯了扯嘴角,忽然有些想笑,但又笑不出來。一旁的老太監見他遲遲不動,將酒杯塞到了他手中,低聲勸道:“殿下可別犯傻,等會兒謝鏡淵來了,陛下怎麽說,您便怎麽做。” 太子盯著手中的酒杯,隻覺沉的墜手,像被施了定身法,久久都不出聲。燕帝見狀有些怒了,重重拍著床沿問道:“謝鏡淵隻是一個外臣,難道比你的江山社稷還重要嗎!” 太子沒動,閉了閉眼。 燕帝怒斥道:“心慈手軟,如何成大事?!” 太子還是沒動,眼睛悄無聲息紅了。 燕帝一動怒便咳嗽不止,撕心裂肺,好似要將肚腹裏的五髒都咳出來,上氣不接下氣道:“你……你可知謝鏡淵在軍中人脈多深……朕活著尚且能壓製一二……等朕百年……你初登皇位……資曆淺薄……他若有二心……這天下你守得住嗎?!啊?!” 無論過往如何,起碼燕帝此時是真的為太子考慮。他竭力咽下喉中腥甜,急切等著太子迴答,然而一直安靜跪在地上的太子卻忽然將手中酒杯狠狠擲在了地上—— “嘭——!” 酒杯砸在地上,發出嘭的一聲巨響,毒酒濺了一地。然後滾動兩下,軲轆沒入了角落陰影。宮女太監俱都嚇了一跳,齊齊跪地請罪,膽戰心驚。 燕帝也被太子突如其來的動作嚇到了。他震驚抬眼,卻見太子不知何時早已淚流滿麵,紅著眼眶一步一步後退,離自己越來越遠。額角青筋暴起,好似一頭發怒的獅子。 太子緩緩抬手,指著風燭殘年的燕帝一字一句道:“你自己薄情寡義,也想讓孤跟你一樣薄情寡義!你自己恩將仇報,也想讓孤跟你一樣恩將仇報!你自己眾叛親離,也要孤和你落得一樣的下場!” “孤不要!孤不要!” 太子眼中都是恨。他想起謝壁,那個唯一不嫌他愚笨,將他視為親子對待的師父,他想起皇後,那個給他做糕點,縫衣裳的母親,但是這些人都死了,都死了! 死在麵前這個狼心狗肺的人手裏! 他指著燕帝痛罵,聲嘶力竭:“你的心是石頭做的,孤不是!” 太子用力捶著自己的胸膛,悔痛交加:“孤以前有師父!有摯友!有母後!是你毀了這一切!” “你殺了謝壁!你殺了母後!現在還想殺了鏡淵!你要死便死,這皇位愛給誰就給誰,孤一點也不想要!孤不要你聽明白了嗎!” “你知不知道孤多恨你!孤多恨你!孤一點也不想當你的兒子,孤去當乞丐、去當罪奴,也不要做你的兒子!” 太子忽然箭步上前,用力攥著燕帝的肩膀,雙目赤紅的盯著他,一字一句神情兇狠道:“孤日後會兒孫滿堂,孤日後會摯友成群,孤會比你快活一百倍一千倍!你帶著你的皇位皇權進棺材,日後蟲蟻啃食,沒有任何人會記得你!” 他滾燙的眼淚大滴大滴掉落,掉在燕帝手上,掉在錦被上,燙得讓人心慌。 “你殺忠臣,滅賢妻,孤就算死了也要讓天下人知道你肮髒的往事,你會遺臭萬年,你會受世人唾罵!” 隨著太子字句道出,燕帝一口氣梗著上不來,哼哧哼哧喘著粗氣。他雙目外凸,顫顫巍巍指著太子,似乎想說什麽,卻連句完整話都吐不出來:“你……你……” 太子鬆開他,踉蹌著後退了兩步。燕帝指尖顫抖,似乎想攥住他的衣袖,麵龐瘦削蒼老,神情猙獰,好似要擇人而噬,身形因為過度前傾而噗通一聲掉下了床,喘著粗氣:“你……你……” 燕帝想說些什麽,但聲音越來越弱,越來越弱。好似外間急急的風雨,正在漸漸歸於平靜。末了忽的噴出一大口鮮血,瞪眼看向前方,維持著那個渾身緊繃的姿勢許久未動,片刻後,趴在地上不動了。 眾人俱都被眼前的情景嚇傻了。 過了許久,老太監才壯著膽子上前,伸手試探了一下他的鼻息。而後麵色一白,一屁股坐在地上,聲音倉惶失措:“陛下……陛下駕崩了!陛下駕崩了!” 太子聞言怔了一瞬,他盯著燕帝的屍體,不知是該難過還是該高興。隻覺渾身力氣都被盡數抽空,扶著柱子緩緩下滑,臉色蒼白如紙,好似丟了魂一樣。 楚熹年與謝鏡淵就在殿門外麵,燕帝派出去報信的小太監此時正被人捆著扔在了牆角。他們聽見裏麵的動靜,麵色微變,恐太子出事,直接推門衝了進去,卻見燕帝早已死去多時,一群宮女太監神情驚恐,抱頭哭泣。 太子就坐在地上,呆呆傻傻,目光無焦距的盯著一處。 楚熹年慢步上前,在他麵前傾身蹲下,伸出一隻手在眼前晃了晃:“太子殿下?太子殿下?” 太子沒有反應。 謝鏡淵則直接的多,走過來直接一腳把他踹翻了,然後又伸手揪住太子的衣領把人拽了迴來,皺眉擔憂道:“魂讓小鬼給吃了麽!坐在這裏幹什麽!” 太子這才慢半拍迴神。他見楚熹年與謝鏡淵都出現在了自己眼前,愣了一瞬。不知怎的,眼前視線開始模糊,鼻子一酸,忽然抱著他們嗚嗚痛哭了起來:“你們……你們怎麽才來……” 他哭的撕心裂肺,不知是痛恨還是難過,上氣不接下氣道:“他死了……他死了……” 太子哭的像一個孩子:“鏡淵……孤不想……不想當皇帝……孤不想成為孤家寡人,孤想要親朋摯友,想要手足兄弟,想要平安一世,想要海晏河清,孤不想像他一樣眾叛親離……” 他聲音滿是痛苦惶恐,害怕自己以後會成為和燕帝一樣的人。臣不忠,子不孝,妻不愛,友不誠,這樣的一生有什麽意思。 楚熹年聞言靜默著沒有出聲,謝鏡淵也神情複雜,過了許久,才把太子從地上拉起來。 “你不會……” 楚熹年無聲拍了拍太子的肩,而後緩緩攥緊,低聲道:“隻要你日後一直記得今日的這份心,就永遠不會變成連自己都不認識的樣子……” “不會當皇帝沒關係,我們教你當,不會計謀也沒關係,我們教你學……” 《千秋封侯》這本書,無論是原本的那個故事,還是改後的那個故事,一切都變了,唯一不變的大概就是謝鏡淵從未背叛過太子。 楚熹年從前也許不明白,但現在有些明白了。在這個波譎雲詭的時代,能得到一個肝膽相照的朋友是一件多麽幸運的事。雖九死其猶未悔。 皇位當前,太子未負過謝鏡淵。 危難當前,謝鏡淵亦未舍過太子。 這是一份再純粹不過的友誼,他們心中有遠比權位更重要,也更珍貴的東西。 這個時候,反派是什麽,早已不重要了…… 外間驟雨停歇,一縷初陽穿透雲層,天光乍亮。太極殿外屍體成堆,血流成河,但除卻陰謀詭計,遠處亦有綿延不盡的錦繡江山。 楚熹年緩緩吐出一口氣,對太子道:“你放心做你的太子,也可以放心做你的皇帝……” “這山川萬裏,風月無邊,我和鏡淵幫你一起守。” 一旁的老太監實在機靈,見狀直接捧著燕帝的傳位詔書,雙手舉過頭頂,一路膝行至太子腳下,叩首道:“陛下駕崩前曾立遺詔,命太子繼位,老奴叩見皇上,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殿外眾將士見狀也都紛紛跪地,鱗甲碰撞作響,聲震雲霄:“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第82章 番外——好名字 啟盛二十一年初冬, 燕帝駕崩。太子承昊繼位,改立年號永安。 晉王犯上作亂,意圖謀反,按律當誅, 然新帝恩赦, 將其貶為庶民, 協同家眷發配嶺南,永世不得迴京。 未及一月, 新帝又頒一旨,為當年謝氏謀逆一事滿門平反。凡謝氏子弟,賤籍者改良, 入獄者釋出, 刺麵發配者盡數召迴。已故護國將軍謝壁, 冊贈嘉陵、琅川都督, 諡號“忠勇”, 立衣冠塚。 又是大雪紛飛的一年。青石街道上落滿了雪, 屋簷瓦片亦是一片潔白。凜冽的風迎麵吹來, 刮在臉上似要活生生剝去一層皮肉, 百姓穿著單薄的棉衣,來去匆匆, 時不時低頭嗬出一口熱氣,抱怨今年雪下得實在太冷也太晚。 楚熹年此時卻不在將軍府,而在……青樓。 溫香樓是京城最熱鬧的銷金窟, 外麵數九寒天,裏頭卻溫暖如春。上好的銀絲炭坐在角落, 熱烘烘暖絲絲, 燃起來似乎還帶著香味。 二樓是雅間, 一樓是唱台,底下擺著數十酒桌,衣香鬢影間一片熱鬧繁華。楚熹年一身幹淨的白衫,腰間係著青玉,上好的狐狸毛披風因著樓內有些熱,解下來齊齊整整搭在了一旁的椅子上。 他儀容端正,舉止有禮,將周遭動手動腳的酒客襯得好色下流,與這銷金窟格格不入。 楚熹年手中有一摞紙,指尖捏著一塊削尖的炭筆,正飛速記錄著什麽,出聲問道:“姑娘是幾歲入的青樓?” 他對麵坐著一名半老徐娘,風韻猶存的綠衫女子。此時正襟危坐,竟莫名有些緊張,見楚熹年一本正經,也不敢勸酒,結結巴巴道:“奴家……奴家名喚月姑,大抵……大抵是十歲入的溫香樓。” 這客人實在奇怪,不要陪酒也不要伺候,隻說想打聽打聽溫香樓內幾名資曆較老、年歲較長的姐妹生平,以備日後寫書。 寫書?寫什麽書? 竟然也會有人替妓女寫書? 月姑覺得有些荒唐,但看在銀子的份上,閑聊幾句也沒什麽:“奴家可不是自願進來的,是那年鬧饑荒,被家裏人賣進來的。雖讓人戳脊梁骨,說辱沒祖宗,可到底也活下來了不是。” 楚熹年歎了口氣:“世道艱難,此事不怪姑娘。那姑娘的家裏人呢?” 月姑原本正在嗑瓜子,聞言動作頓了頓,隨即又恢複了正常。臉上脂粉妝濃,殷紅的唇有些刺目,百無聊賴的道:“早餓死了,兩個連路都走不動的老人,我那點賣身銀子夠做什麽的。偏我那個時候年紀小,不能接客,也給不出什麽銀子,屍體還是樓裏的媽媽出錢幫忙下葬的。” 楚熹年點點頭,繼續問道:“姑娘日後可有想過做什麽?” “做什麽?”月姑笑了笑,卻語氣惶然,“能做什麽,多攢些銀錢,日後贖了賣身契,找個沒人認識的地方過完下輩子唄。” 楚熹年還是喜歡寫書,四處收集素材。這樣一方世界雖然是因為他的落筆才存在,但依舊有許多故事是他不知道的。 上到尋常官吏,世家大族,下到平民百姓,不良賤役。 因著皇上和謝鏡淵這兩個人頂在上麵,楚熹年每次對那些達官顯貴的調查采訪都很順利,就是青樓有些麻煩,謝鏡淵一定不會讓他去。 今日殷承昊微服出宮,去了將軍府找謝鏡淵喝酒,楚熹年趁著這個機會,避開謝鏡淵出來了。他看了看手中厚厚的一摞紙,眼見天色不早,將一錠銀子放在了桌上:“今日有勞姑娘。” 他對月姑道:“常言說色衰愛弛,風月場中難遇良人,日後若年華老去,豈不是連安身立命的資本都沒了。姑娘當年是因世道艱難,所以才誤入歧途,隻是莫被這銷金窟中的虛假榮華磨了骨頭,最好多學一門手藝營生,日後贖身也有底氣些。” 他聲音溫和,目光平等,隻讓人覺得舒心。 月姑猶猶豫豫將那錠銀子拿入手中,久久都未說話。過了好半晌才用袖子擦了擦微紅的眼睛,對著楚熹年起身福了一禮,局促道:“今日……今日讓公子破費了……奴家也未做些什麽,便白得了這麽大的一錠銀子……” 楚熹年道:“姑娘安心拿著,我聽了姑娘的故事,這錢便當作買故事的錢。” 他收拾好東西,起身欲走,一轉身眼前卻忽然出現了一張陡然放大的臉,瞳孔微縮,本能用手中的紙扇了過去。 “啊!” 殷承昊捂著臉慘叫一聲,滿臉悲憤,哆哆嗦嗦指著楚熹年道:“你你你……你不僅敢背著謝鏡淵逛青樓,還敢打我!” 赫然是太子……也許現在該叫他皇帝了。 楚熹年皺了皺眉,他記得殷承昊正在府中跟謝鏡淵喝酒,怎麽忽然出現在了這裏,不著痕跡往他身後看了眼:“你怎麽在這裏,將軍呢?” 他不問還好,一問殷承昊就忽然得意了起來:“他酒量不如我,喝了兩杯就倒了。我見你鬼鬼祟祟出府,便一路跟來,沒想到你竟然敢來逛青樓,信不信我告訴鏡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