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秋水聽她絮絮叨叨,心中煩躁,突然幾句讀熟了的《道德經》中的句子飄入腦海:“視之不見名曰夷,聽之不聞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詰,故混而為一。其上不繳,其下不昧,繩繩不可名,複歸於無物。是謂無狀之狀,無物之象,是謂惚恍。迎之不見其首,隨之不見其後。執古之道,以禦今之有。能知古始,是謂道紀”,立時便覺得靈台中一片空明,雜念頓消。她心下大喜,當下一麵默背經中字句,一麵凝神吐納,初時尚能聽到童姥所說之一言半句,漸漸地便真的達到了“視之不見,聽之不聞”的境界,童姥後來再說了些甚麽,竟是一個字也聽不到了。

    如此這般不知過了多久,待她迴過神來,悠然睜開雙目,這才發現燭火搖曳,滿室涼意,竟已到了深夜。二丫撐持不住,早就伏在自己腳邊睡著了。

    她連忙叫醒二丫,問道:“我師姊是甚麽時候走的?她最後還說了些甚麽?”

    二丫道:“師……師伯約莫是傍晚的時候走的。她最後說要在這裏等師父三天,倘若師父還是不肯見她,她就迴靈鷲宮去了。”

    李秋水點點頭,冷笑道:“讓她等去吧!我今日剛剛想通了第七層一些關鍵之處,倒正好趁這三天,安下心來,好好練功。哼!待我‘小無相功’神功練成,我還怕你作甚?”

    此後兩天,童姥果然每日守在外麵,各種言辭,說之不休。隻是李秋水經前一段刻苦讀經,定力已非昔時可比,於她所說,一概隻當作驢鳴犬吠,自己卻一心練功,隻求早日練成“小無相功”的第七層。

    到得第三日上,二人均有意無意地等著童姥再來嘮叼,誰知外麵卻一直靜悄悄的,一點聲音也沒有。李秋水初時以為少了童姥的聒噪,自己可以更好地練功,不想卻因為心底一直懸著,記掛著童姥何時過來,又猜測童姥為何不來,又想她是不是已經提前迴去了,竟是心煩意亂,坐立難安,白白忙活了一個上午,卻是半點功夫也沒能練進去。

    她不禁有些好笑,暗暗自嘲道:“李秋水啊李秋水,你到底是怎麽了?前兩天師姊在外麵喋喋不休地說個沒完,你倒是可以靜下心來練功,進境飛快。現下她不吵了你反倒練不成了,真是莫名其妙得緊。”她轉念忽地想到了什麽,不禁心下大駭,暗道:“不好!不好!莫非這正是師姊精心設計好,不讓我練成神功的陰謀不成?”

    正在驚疑不定之際,忽聽外麵一聲長歎,流露出不盡蒼涼之意,正是童姥所發。李秋水立時覺得心中一塊石頭落了地,長舒了一口氣,道:“謝天謝地,她終於來了!”隻聽童姥仍是無比懇切地道:“妹子既然執意不肯出來相見,連師弟的親筆書信也無意拆看,姊姊也隻好迴去啦。不過,姊姊臨去之前,尚有數言相告,還請妹子仔細聽好。妹子若能聽進姊姊這些話,也不枉姊姊千裏迢迢來此一趟了。”說到這裏,頓了一頓,似有無限感慨。

    過了好一會,方聽她續道:“聽師弟說妹子因十餘年前練功出偏,生了一場大病,後來病雖好了,卻遺下了‘怯光’之症,終生不能見陽光,想來妹子一定練成了師父所創的冰肌神功了。妹子可知,師父當年罰我二十年不得下縹緲峰一步,其實尚有另一層用意。師父說解鈴還須係鈴人,妹子的臉是我劃花的,而我們三個人當中,又是我於醫術之道最有天份,是以師父將逍遙宮所藏醫書全部搬來靈鷲宮,罰我在這二十年之中,遍查醫書,想出可以療治妹子‘怯光’之症的方子。師父有命,姊姊自然恭敬遵從。二十年裏,姊姊不憚辛苦,從前到後,又從後到前,將師父收藏的滿滿數十架醫書都反複看了數遍。正所謂功夫不負苦心人,姊姊如此全神貫注、一心一意地刻苦學醫,終於在第十九年上,想出了一個療治‘怯光’之症的方子!”說到這裏,又是一頓。

    李秋水這麽多年來吃盡了不能見陽光的苦楚,聽了她這幾句話,哪裏還有心思練功,雖然一再對自己說:“不要聽她的花言巧語,她肯定又要想法害你,你千萬莫上她的當!”卻還是緊張得手心冒汗,身子發顫,一心等著童姥說出那個神奇的方子。

    過了半晌,方才聽到童姥緩緩續道:“那日姊姊在漢代醫書《名醫別鑒》上看到:‘北珠產於極北苦寒之地,廣收天地寒涼之氣,研碎成粉後入藥,可鎮心安神、養陰熄風、清熱墜痰、去翳明目、解毒生肌’,忽地想到:‘若能想個法子,將北珠之精華自麵部要穴注入經脈,定可抵擋日光炙曬’。隻是要將北珠之精華自麵部要穴注入經脈,卻是殊為不易,必得有高深內力方能辦到。為此,姊姊又將本門內功心法,細細考較了一番,又反複研讀曆代醫書中有關北珠入藥之法的記載,如此翻來覆去折騰了數日,終於想出了這個絕妙的法子。”

    她說到這裏,聲音凝重起來,一字一頓接著說道:“以下所說的法子,乃是姊姊十九年苦思所得,還請妹子仔細聽好:妹子隻須設法求得上好北珠,將之研成細末,加入清水調成粉汁,再在手掌中放一些粉汁,然後倒運內力,使掌心中發出來的真氣冷於寒冰數倍,粉汁自然凝結成冰,此時妹子需急速以本門內力,將冰片注入印堂穴中。然後再依此法,煉製冰片,並將冰片一一注入麵部睛明、人中、迎香、承漿四穴中。待到方才所述五大要穴均已種入冰片,妹子即可將北冥真氣自丹田經由天樞、太乙、梁門、神封、神藏諸穴,通過曲池、大陵、陽豁而至掌心,再以掌心之北冥真氣,一一化去五處穴道中的冰片。如此這般練完一個周天之後,即可保七日,不懼日光炙曬。妹子若能相信姊姊所說的這個法子,依法施為,早日走出玉洞重見天日,姊姊庶幾也可心安了。妹子保重,姊姊就此別過了!”說完一聲長嘯,聲音已在數丈之外,竟是真的去得遠了。

    二丫這幾日已練到小無相功的第三層,於逍遙派的運功之法,已頗有一些領悟,此時聽了童姥所說的法子,自忖以師父的功力,並不難辦到。師父想要早日重見天日,所缺的,唯北珠而已,不由心下歡喜,忙道:“師父,徒兒願陪你一同去尋北珠!”

    李秋水聞言,臉上表情卻是陰晴不定,默然半晌方才搖頭道:“師姊與我仇深似海,明年又是她返老還童之年,她這個時候跑過來告訴我這個方子,其用意到底何在,實在難說啊。就算她並無惡意,這個方子也確有奇效,隻是北珠如此珍貴難得,卻到哪裏去尋這麽多的北珠來依法施為?”

    二丫心下好奇,問道:“我小時候聽人說過:‘西珠不如東珠,東珠不如南珠’,卻從未聽說過北珠。師父,北珠到底是什麽?真的有那麽珍貴難得麽?”

    李秋水自小便愛惜容顏,於美膚之道頗為留意,而珍珠又一向被人們譽為美膚之王,是以對各類珍珠的來曆與功用所知甚詳,當即答道:“北珠向來世所難求,自然知者不多。所謂西珠,是產自西域大秦國地中海的珍珠。羅敷歌雲:‘頭上藍田玉,耳後大秦珠’,說的就是這西珠。所謂東珠,卻是產自東瀛扶桑。隋朝的時候,扶桑國的邪馬台女王命少女潛入深海采珠,這些采珠女世代相傳,人稱海女。她們能潛至極深的海底,采到的珍珠自然比西珠更佳。”

    二丫聽得大感興趣,忙問道:“那麽南珠呢?”

    李秋水道:“南珠便是產自南海的珍珠,整個南海所產,以合浦為最佳。《後漢書》雲,合浦郡沿海盛產珍珠,因宰守貪穢,濫采無度,珠母貝逐漸遷移到交阯郡。後來孟嚐任合浦太守,革易舊弊,珠乃漸還。”

    二丫又問:“那北珠又是甚麽?”

    李秋水道:“北珠產於極北苦寒之地。本來一般珠蚌隻在溫暖的海水中生長,但遼東海汊中卻有一種巨型珠蚌,殼扇比一般珠蚌大出許多。北珠便是這種珠蚌育出的珍珠,大者如彈子,小者如梧子。更有一樣奇處:這巨型珠蚌吸取海水中的磷光微藻,故而所育的珍珠天生便會發出磷光,夜間懸於室內,光照四壁。這珠蚌既居於森寒水底,非內力深厚者不能至;力量又極大,雙殼輕輕一夾就能將整條人腿夾斷,非武功高強者不能取珠。因此北珠之稀少,當世僅為鳳毛麟角。”

    二丫聽了,歎息道:“如此說來,竟是一點辦法也沒有麽?”

    李秋水道:“那倒也不是。北珠雖為人力所難取,卻可巧借他物獲得。遼東海汊有一種天鵝,專以育北珠之巨蚌為食,食蚌後將珠藏於嗉內。當地另有一種鷹鷂,名為海東青,善捕此種天鵝。而飼養訓練海東青,卻是以遼國屬地女真人最為嫻於此道。是以北珠一直以來,便隻有女真人能夠大量取到。”

    二丫聽了大喜,忙道:“既如此,我們便到女真人那裏去,不就可以得到北珠了麽?”

    李秋水搖了搖頭,神色黯然,突然輕聲唱起歌來,隻聽她唱道:“北方有奇蚌,產珠紅晶熒。天鵝腹中物,萬仞翔冥冥。此貪孰能致,俊鷹海東青。鉤戟為爪喙,利刀以為翎。采之肅慎氏,扶桑隔滄溟。無厭耶律家,苛取不暫停。中夏得此珠,豔飾生芳馨。遼人貿此珠,易寶銜轘軿。東夷此為恨,恥罍嗟罄瓶。徒以一珠故,天地生蟲螟。我作北珠怨,哀歌誰忍聽。”

    二丫自小不曾讀書識字,於詩詞文章一無所知,自然聽不懂師父唱了些什麽,隻覺得師父的歌聲激越蒼涼、淩厲淒苦,令人聞之鼻酸。

    李秋水唱罷,歎了一口氣,道:“我方才唱的,是流傳在遼東一帶的民歌,說的便是有關北珠之事。歌中所唱的‘肅慎氏’指的便是女真人,‘耶律家’則是指遼人,因遼國皇帝複姓耶律。歌中說,女真人善采北珠,而遼人對北珠極為鍾愛,以至貪得無厭,不斷向女真人索求,女真人不堪其擾。”說到這裏,頓了一頓,續道,“我聽人說過,女真人每歲所得北珠,都得向遼國進獻。此外,遼人為借海東青捕鵝取珠,亦每歲強求女真鷹鷂。女真人為此兩項征索困苦不堪,怨聲載道。天長日久,兩族人竟因北珠之故,結下深怨,可見北珠之珍貴難得了。師姊明知北珠如此難求,卻將這個大量耗費北珠的方子告知於我,想來也不會安什麽好心。我們還是不理會她,專心練功罷。”

    二丫聽師父如此說,雖然心下仍有不甘,卻也隻能點頭道:“是,弟子謹遵師命!”

    自此之後,二人絕口不提北珠之事,隻一心一意苦練“小無相功”。二丫因不識字,心無掛礙,入門極快,但到得第三層上,卻終因根底太差,慢了下來,苦練數月仍無進展,不免心中焦急。這日晚飯後,她如平常一般,洗刷收拾之後,即來到裏間石室,欲與師父一同靜坐練功,卻見師父臉罩白紗,腰懸長劍,左臂上還挽了一個小包袱,麵色凝重,一字一頓地對自己道:“二丫,師父前幾日已練成小無相功第七層,想來對付幾個遼國侍衛,應是綽綽有餘了。師父已經想好,今日便要出發,前往遼國皇宮盜取北珠。”

    二丫聽了大喜,忙道:“徒兒願隨師父一同去遼國!”

    李秋水搖頭道:“江湖險惡,處處都是陷阱,此去遼國,又路途遙遠,你的武功太低,跟著我幫不上什麽忙,反倒是個拖累,你還是留在這裏好好練功罷。這些日子以來,你跟著師父隻學了些內功心法,於武功招式,卻是一概不知。不過,你隻須將小無相功練到第三層上,其他各門各派的功夫,縱使不知其心法,光看琅嬛福地內秘籍上所畫招式,亦能學個大概,似模似樣。”說到這裏,麵色一沉,鄭重說道,“師父走了以後,你務必要全心全意苦練小無相功,在第三層練成之前,不得離開這玉洞一步,你可聽清楚了?”

    二丫聽師父幾句話,情知多說無用,想到與師父分別在即,心中一酸,眼眶立時就紅了,哽咽道:“是,徒兒謹遵師命!徒兒……徒兒隻恨自己太笨,學得太慢,沒能早日練成第三層……”

    李秋水不待她說完,即搖頭道:“你不到一年功夫就練到了第三層上,學得已是很快了。隻是學武之道,除了勤學苦練之外,還需有人切磋競技,彼此取長補短;除此之外,臨陣對敵,各種情況千變萬化,光學會死的招式是不成的,還需練就因時製宜,相機而動,隨機應變的本事。你一個人在這石室之中,無人拆招,雖有上層內功的底子,又有各大門派的典籍圖譜可以修習,但總是這般光學不練,不過紙上談兵,隻怕將來真正對敵時,便不成了。”說到這裏,拿起麵前石桌上的一卷書冊,遞與二丫道:“本門的淩波微步高妙神奇,用來自保實是最好不過,隻可惜你不識字,又不懂五行八卦,斷難學會。這個冊子上所繪,乃是師父這幾日依照‘淩波微步’新創的‘驚鴻步法’圖譜。你練成小無相功第三層之後,照此圖譜刻苦修習,不過月餘即可學會。你日後若是遇到強敵,打他不過,便即刻施展這套步法逃命,你可記住了?”

    二丫心中感激,雙手接過書冊,恭恭敬敬地道:“是,徒兒記住了!”

    李秋水正色道:“師父今後不能再教你武功了。你學會驚鴻步法後,即可離開這裏,隻是日後在江湖上行走,不得對任何人提起逍遙派,更不能向任何人說起你是我的徒兒;你也不要去找我,將來我縱是見了你,也不會認你。你可聽明白了?”

    二丫的性命是師父所救,一向對她敬若神明,這一年多來朝夕相處,得蒙師父傳授上層內功,又知悉了師父為避纏足離家出走,慘被師姊毀容,獨自練功二十年,終生不能見陽光等種種不幸遭際,對她的敬愛中不知不覺間又添了親近與依戀之情,內心早就將師父當作自己的親人一般,現下突然聽到師父這幾句話,隻覺腦中轟得一響,直似半空中打了個炸雷一般,眼淚立時便簌簌而下,顫聲道:“師父,你說甚麽?你為甚麽……不能再教徒兒了?你……你這一去,難道不準備再迴來了麽?”

    李秋水微微一笑,溫言道:“傻丫頭,哭什麽?你想想,師伯的方子要用到那麽多北珠,師父哪能一次就盜夠了?為了日後取珠方便,師父自然隻能長留北國了。況且師父將來不怕日光炙曬了,還迴到這不見天日的地方來做甚麽?”說到這裏,緊了一緊臂上包袱,決然道,“時候不早了,咱們師徒就此別過,你記著我方才的囑咐,自己以後……好自為之吧!”說完身子一晃,二丫隻覺眼前一花,師父便已不見了蹤影。

    她心中突的一跳,有似胸口被人重重打了一拳,發瘋般地衝出石室,轉過玉像,衝上石級,一路狂奔至玉洞口,探頭向外一瞧,隻見黑夜沉沉,伸手不見五指,哪裏還有師父的影子?她呆呆地瞧了良久,良久,方才放聲大哭,直哭到筋疲力盡,這才失魂落魄地轉頭,心下卻已打定主意,隻等自己學成驚鴻步法後,便即北上遼國,尋訪師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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