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傾身貼近了些,悄悄附在阿骨打耳畔。


    竊竊私語一番。


    旁邊圍觀的士兵們,沒有一個人具體聽見她到底說了些什麽?


    隻看到被她胸口捅了個大窟窿的百夫長阿骨打,在聽她說完那三句話之後。


    麵上流露出前所未有的詭異表情!


    原本瞪如銅鈴般大小的眼睛,幽幽眯起,斜睨著她。


    眼神,深沉而複雜,冷漠而譏誚。


    同時,又帶有一點兒難以置信,及淡淡嘲諷的意味。


    認真思考了好一會兒。


    阿骨打寒聲道。


    “小兵,你剛剛說的,若有半句假話!這裏所有的人,包括你自己在內,都將死無葬身之地——!”


    “屬下不敢!”


    “你不敢?哼,還不速速從本大人馬上滾下去!”


    “喏!”


    ……


    ……


    交易,如此,便算是成立了。


    蓮慶暗吸了口冷氣。


    將插在阿骨打心口處那柄匕首,唰的一下!抽了出來!


    同時,從馬背上一躍而下。


    鬆開了對他的禁錮與威脅。


    然,雙腳還未著地——


    數十把勾戟已紛紛架到了她脖頸處,勾戟相互撞擊,發出鐺啷鐺啷的金屬聲響。


    戟麵上,倒映出少女那張冷漠淡然的臉孔。


    她的唇角微微翹起,神情很平靜。


    阿骨打則在兩個親兵的攙扶下,咬牙艱難下了馬,脫去盔甲,上身半裸著,倚靠在一塊巨石邊上,任由下屬幫自己包紮傷口。


    臉龐因失血過多,此時,顯得異常蒼白。


    他在旁圍觀了一會兒,下頜高抬,斜睨著蓮慶,眼神晦暗難明。


    終究,還是遵守交易,緩緩啟唇沉聲道。


    “放了他!”


    “……大人?!”


    替他包紮傷口的親衛,聞聲霎時臉色大變,似是以為自己產生了幻聽?


    訝異地驚唿一聲。


    而那些個手持勾戟的士兵們聞言,當即麵麵相覷,一個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卻是誰都不敢率先後退第一步。


    氣氛正僵之際。


    阿骨打低頭看了眼胸口處緊纏的白布,右手鏗地一下,猛地抽出離他最近那人的佩劍。


    哢嚓!哢嚓!


    眾人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他身邊的兩個親衛便已然人頭落地!


    骨碌碌滾落在白茫茫的雪地上,猩紅的血與潔白的雪,交相融匯對比分明,畫麵極其觸目驚心,叫人脊背寒意森森。


    “你們不必驚慌!方才的事,乃本大人與這小兵故意演的一場戲。目的,是為了挖出隊伍中的魔族奸細!”


    “結果,你們都看到了……”


    “往後軍中,若再有心懷異心,違令不遵者!均同此下場!”


    “大人英明!”


    蓮慶率先第一個單膝下跪,雙手抱拳交握,高舉過頭頂,大聲頌揚道。


    心中冷笑。


    剛剛馬背上,自己麵上若有露出半點猶豫,怕是,現在死地就不是那兩名親衛,而是她自己了。


    “大人英明——!”


    緊接著,所有將士不約而同,均單膝跪下行禮,齊聲高唿道。


    阿骨打勉力強撐著站起身,雙手負在後麵,俯視眾人,鼻腔裏邊不鹹不淡的哼了半聲。


    便算是迴應了。


    目光,裝作不經意間,掃過離自己五尺之外的蓮慶。


    唇角故作輕蔑地向下撇了撇,暗暗心驚道。


    這小兵……


    觀其麵目才十一之數,就有如此可怕的膽色、心智以及謀略……


    等再過些年歲,待此子長成。


    屆時,那又該是怎樣一番光景?!


    自己從軍快十年整,聽得懂的魔族語言也就那麽幾句話,光一隻手都數地過來。


    更別提,識得魔族的文字……


    就連大周官方的文字,自己也沒幾個認識地!


    他竟然……能看得懂魔族得情報文書?


    而且,截止到現在,一直隱而不發,假裝同自己這群人一樣是群不識字的睜眼瞎子!


    這廝到底……什麽來頭……?


    阿骨打一邊想著,一邊迅速穿好鎧甲,忍痛重新上馬,手執銀槍,氣勢比起之前不僅絲毫不弱。


    相反,眼下竟更要來得凜利霸道些!


    眾人見狀,不由得對自家長官生出一股敬畏仰慕情緒,一下子,士氣大振!


    “全軍注意!往北,十五點鍾方向!”


    “目標,魔族運輸兵第七小分隊!跟他們車上所有的……糧食跟金子!”


    “喏——!”


    ……


    ……


    如何讓一隻兇猛的野獸,吐掉已經吃進嘴裏邊的那塊肉?


    答——


    扔給野獸一塊味道更鮮更香更美,麵積更大的肉!


    山腳下的燕北村民們,驚愕而憤怒地看著那一群強盜屠夫,突然而來,又突然離去。


    一個個,倏地都跟靈魂出竅了似的,呆呆站在原地,麵目僵滯,一動不動。


    此時,山腳下漫天冰雪裹雜著大火燒灼的氣息,由於沒有風的緣故,流動地異常緩慢。


    四麵八方,除了大火燒灼木頭發出的劈啪聲響外,是一片死寂般的沉默。


    不知道過了多久。


    人群中,忽然爆發出一聲高亢嘹亮的慟哭!


    隱約……帶著些許劫後餘生的龐大喜悅。


    隨著這一記哭聲響起,接著,像是起了連鎖反應一般,雪地上的男女老少,一個個都開始失聲痛哭起來。


    男人們紛紛仰起頭,兩手用力捂住臉!蒼涼的淚水,從他們的指縫間緩緩滑落,女人們有的緊擁在一起,哭作一團。還有的,則半跪在地上,緊緊抱著自己的孩子,母子倆一同哭得不成樣子。


    老人們,皆一律虔誠地跪倒在上,不斷地磕頭,磕頭,再磕頭,口中念念有詞,感謝昊天老爺保佑。


    如果說,叫蓮慶聽到這句話。


    想來,她定會不屑的揚起眉,冷笑一聲。


    毫不留情嘲諷道。


    “有空求老天爺的話?倒不如省點功夫,在半山腰出口處,多做幾個陷阱來得有用!”


    她本就不是有多餘同理心的人。


    那時候,若非因那個男童喪母的畫麵,觸景傷情的話……


    蓮慶未必會突然間失去理智,暴起躍上馬,以身犯險拿刀子威脅阿骨打,徹底斷了……自己未來在右軍的上升之路。


    一年多來累計的軍功。


    辛辛苦苦得來的情報。


    沒日沒夜不停地努力。


    完美縝密的晉升規劃。


    曾經付出過的所有鮮血與汗水。


    就此,嘩啦一下!


    瞬間全都化為了泡影!


    歸根究底。


    真的不是因為蓮慶打從心底,很想救下眼前這一群跟自己素味平生的燕北百姓。


    因為,她向來不喜歡支付……遠超出自己能力範圍之內的代價!


    凡事以保全自己性命為最優先。


    更何況,蓮慶打從骨子裏,徹頭徹尾,就是一個極其冷血殘酷的人。


    若非如此心性,她也不可能成功活到今天!


    ……


    那個時候。


    她隻是……


    在撞見那一幕的瞬間。


    突然,想娘了而已……


    ……


    所以——


    什麽前途啊計劃啊未來啊理智啊代價啊,那一瞬間……她統統都忘光光了!


    大腦潛意識迫使她,不惜一切代價都要救那個女人跟她的孩子!


    救那個……百裏府血夜那晚,孤零零縮在床底板下邊,眼睜睜見著娘親的血越流越多,越流越多……


    軟弱無力怕得連哭都不敢哭,廢物一般羞恥的自己!


    ……


    ……


    大雪山事件過後。


    從此。


    右軍,少了一個炙手可熱,戰績彪炳的新兵。


    而左軍,多了一個地位卑賤,任人使喚的軍奴。


    這名軍奴,後來,成了當時軍中人人驚歎的傳奇!


    僅僅花費了一到兩年的功夫。


    堪稱是閃電般的上升速度。


    從一介徒役,轉為左軍車兵,後又升為什長,百夫長,甚至是千夫長!


    旗下帶隊——煉火營!


    眾人尊稱——蓮師氏。


    ……


    ……


    那時——


    在蓮慶被痛打一頓,滿身鮮血,奄奄一息,逐出右軍,貶為軍奴之後。


    幾乎所有人都以為這個新人,會就此廢掉!


    畢竟,從低處爬往高處,還有希望可言。


    而從高處跌下來,絕大部分人都會不堪忍受落差,生出沮喪甚至抑鬱情緒來。


    然——


    誰曾想?


    這個小兵,居然靠著實打實的軍功,又一次,從地獄十九層爬了上來!而且,僅花費了半年的功夫,就升到了跟阿骨打曾經同樣的位置。


    百夫長!


    一年後,兩人平起平坐,官階均為千夫長。


    一年半後,蓮慶晉升為師氏。


    阿骨打,則因得罪了某位王侯的遠親,被削去了官身,貶為一名普通兵卒!


    走投無路之下,他主動請纓,入了左軍。


    恰好,分到了當時某人掌管的軍營裏頭。


    就在所有人都認為蓮慶定要趁機報複,都在暗中等著她給阿骨打穿小鞋,折磨得他死去活來之際。


    出人意料。


    蓮慶當著所有人的麵,命屬下在校場中央,擺下了一個大擂台。


    她的態度很明確。


    那就是——給阿骨打一個堂堂正正,公平比試的機會!


    完完全全走光明正大的路子,不帶半點陰謀詭譎之意,僅僅是彼此雙方真實實力的較量!


    此舉一出,所有人差點沒驚掉了下巴。


    心道,這新上任不久的煉火營蓮師氏是不是腦子有毛病?


    有必要這麽正式對待一名被右軍逐出去的廢子嗎?!


    似乎,所有人都選擇性的遺忘了一點。


    曾經的某人,便是他們口中……所謂被右軍逐出去的廢子!


    ……


    ……


    士可殺,不可辱。


    這一場大庭廣眾之下,公平比鬥,阿骨打拚盡全力,酣暢淋漓地戰上了一場!


    結果嘛——


    兩人臉上身上均有不同程度的掛彩。


    勝的人,自然是蓮慶!


    後來這幕畫麵,隨著流言蜚語傳播愈廣,漸漸在所有人看來,不外乎是她想當著眾人的麵,把阿骨打狠狠修理一頓!


    好讓他出醜罷了。


    但阿骨打心底很清楚,自己這位新長官,氣量……那是真大!


    自己輸了。


    輸得心服口服!


    一般來講,照老祖宗慣用的方式。


    治人,通常講究一個打一棒子給顆棗兒。


    阿骨打傷好當晚,蓮慶親自下廚,給人煮了碗麵。


    兩人之間,沒有說什麽多餘的廢話,沒有感動涕零的畫麵。


    彼此默默將自己碗裏的麵吃完,抹了抹嘴,之後相互對視一眼,便各自迴了各自的營帳睡覺。


    這一晚過後。


    雙方默認,之前在右軍中的所有恩恩怨怨,就算是一筆了結!


    後來,不知從何時起,軍中所有人都很羨慕。


    左軍煉火營蓮師氏手底下有個很能打且忠誠到近乎死心眼的近衛!


    名曰——尉繚!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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