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陽光刺破林間薄霧之時,悠長而沉悶的號角聲自南嶺莊東口山坡上傳來。號角聲如同一陣狂風,刮跑了村裏的寧靜,也吹散了彌漫一夜的酒氣。


    宿醉一宿的村民,拍著頭疼欲裂的腦袋,打著哈欠推開房門一看,無數招展的旌旗出現在他們眼中。村民嘴裏的髒話還沒罵出口,就生生吞了迴去,趕緊把門關了再頂上門杠。雙股顫栗著把婆娘孩子推進裏屋,掀開窗縫兒偷偷向外打量。


    裏長汪文言匆匆披上衣服,出門想看個究竟。沒容他走兩步,就聽見滾雷般的聲音從遠處傳來。他揉了揉發澀的眼睛,一個龐大的馬隊已經出現在村口。馬隊中間,一麵耀眼的五爪金龍旗在朝陽中迎風飄揚,旗上鬥大的‘明’字在晨輝裏燁燁生輝。


    急促的軍號聲中,頂盔摜甲的猛如虎拎著青龍偃月刀,踩著積雪迎了上去,渾身鎧甲“咣咣”作響。衛隊士兵全副武裝,呈三角戰鬥隊形排列,將駐地圍得水泄不通。


    一員紅袍銀甲的年輕將軍自馬隊中出現,將軍打馬來到猛如虎麵前,翻身下馬單膝跪地道:“臣,錦衣衛指揮僉事張道浚,奉命領軍前來護駕迴京。”


    張道浚隨即起身麵向馬隊,右手一揮高聲道:“眾軍聽令,下馬卸甲,恭迎聖上。”


    士兵立刻跳下馬,動作整齊地將盔甲卸掉刀劍入鞘,隨後便有雄壯的聲音,如山唿海嘯般傳來:“恭迎聖上迴京。”


    朱由校悄無聲息地出現汪文言身邊,笑道:“裏長大人,你不是想要‘度萬歲爺吃齋(注1)’嗎?走吧,隨朕一起迴京城。”


    汪文言目瞪口呆地看著一身金黃龍袍的大公子,喉結動了動想說什麽,就覺腦袋眩暈不已,一頭栽倒在雪地中…


    《明史.列臣傳》載:天啟五年一月十九日,帝自南嶺莊歸。汪文言見聖,心神俱動嚎啕不止,以致昏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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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風得意的張道浚站在道路一側恭迎皇上:皇後已經說了,妹妹嫁入宮內會被封為皇貴妃,僅僅位居皇後之下,而自己也成為唯一的領兵外戚。有明一代,何人能有此榮光?但隨後張道浚就發現,事情似乎並未按照自己的預料發展。


    皇上從身邊走過,根本沒有看他一眼,臉上不僅沒有笑意反而冷若冰霜。孫元化目光嚴峻地看了看他,歎了口氣;傅山鼻子朝天,猛如虎腦袋扭到一邊;兩個如花似玉的美人兒,低著腦袋跟在皇上身後…這是怎麽迴事??


    “張道浚,你過來一下,朕問你,京營的先頭部隊有多少人?”朱由校忽然停住腳步,頭也不迴地問道。


    “迴皇上,馬隊200人在前步軍300人在後,後軍6500人已在途中。皆京營中雄壯威猛之士,定能護送陛下安全迴京。”張道浚不敢怠慢急忙躬身迴話。


    “嗯,你帶前軍500人迴老家沁水,做沁水守備去吧。其餘京營士兵,朕自領軍迴京。”朱由校不急不慢地說著,聲音裏不帶一絲熱度。


    張道浚臉上帶著疑惑、不解甚至還有些憤怒的表情,瞬間如冰雕一般凍在了原地。


    朱由校示意其他人散開,慢慢踱步到一棵老槐樹下,摸出煙卷點燃深吸了一口。張道浚也邁著機械而沉重的步子跟了過去,嘴裏哆哆嗦嗦地半天說不出一句話。


    “怎麽,不服氣?”朱由校說完,吐出的煙圈隨即就被清晨的冷風吹散。


    “微臣遵命便是,但微臣想不通。”張道浚拱手迴答,語氣裏充滿了憤懣和委屈。


    “朕這是在救你,朕不想你迴京後就被砍了腦袋,也不想張鳳儀這麽快沒了哥哥。你父親張銓忠義無雙,朕得替你們張家留下血脈。”


    張道浚眉頭緊皺,腦海中一時陷入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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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道浚,朕問你。你什麽時候入的西大乘教?”朱由校說完迴過身,眼神淩厲地看著張道浚。


    張道浚一驚,急忙低頭拱手說:“微臣不敢隱瞞,天啟四年六月入教。”


    朱由校冷哼一聲:“哼,這西大乘教之人,時間選的真好啊,正是朕在草原鏖戰無暇他顧之時。你可知,《明律》上有,‘凡造讖緯、妖書、妖言及傳用惑眾者,皆斬。若私有妖書隱藏不送官者,杖一百,徒三年’之言?”


    張道浚猛然抬頭,急急說道:“皇上,這西大乘教乃李太後親賜銅鍾經文,這如何能算…”


    朱由校嘴角帶著一絲冷笑說:“好,要不要朕把弘治、嘉靖、萬曆年間修訂的《問刑條例》(注2)中,關於妖教的懲罰內容再給你說一遍?”


    隨著朱由校冰冷的話語落地,張道浚渾身冷汗直冒,被涼風一吹,不由得打了個寒顫。但心裏極為不滿:京城內外西大乘教教徒甚眾,教內高官顯貴不在少數,為何皇上獨獨罰我?


    在朱由校緊緊捏了捏拳頭,考慮要不要當眾毆打這個愚蠢紈絝的時候。張道浚終於醒悟了過來,多年的京城生活讓他明白一件事:天下最粗的大腿是皇上的,隻要緊緊抱住準沒錯。有些事現在不理解沒關係,先抱緊了表明態度再說。


    張道浚匍匐在地,謙恭地說道:“皇上,微臣入教乃一時蒙昧。但微臣對陛下忠心不二,日月可鑒,還請陛下聖裁。”


    “起來吧,朕還有話對你說。”朱由校冷冷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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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麵對這個腦袋不靈光的未來大舅哥,朱由校隻好換了一種說法:“張道浚,朕不想追究你入教的事,這是你的自由。但朕就想問你,你入教的時候,有沒有考慮過自己的身份?有沒有想過這事會給朕帶來多大的麻煩?”


    張道浚低著頭細細想了想,臉上浮現了一絲驚恐之色,他有些猶豫地說道:“皇上,您是說朝堂諸公,會借此事大做文章?”


    朱由校輕歎一口氣,緩緩說道:“你以為朕與他們朝堂鏖戰,不顧萬難建立科學院,爬冰臥雪親赴險地,就是為了和那些老不休搶奪朝堂的權力?你錯了,朕想要的是民心,天下的民心。朕要讓天下百姓知道,朕,從未忘記他們。”


    但是,在你加入西大乘教和領兵護駕這兩件事上,他們不止會大做文章,還會趁機搶奪他們正在失去的權力。因為你的愚蠢,朕不得不在迴京之後與他們妥協。你知道這是為何嗎?


    其一,朝廷何時公開承認過西大乘教?你卻堂而皇之地加入!!這就公然違反了明律。其二,成祖之後,再無外戚領兵。你卻帶著京營七千人前來護駕,這是公然違反了祖製。


    朕若護你,何以取信天下?諸公必然借機要挾朕。朕若罰你,隻能砍了你的腦袋。那朕如何向張鳳儀交待?因為你,朕裏外不是人!!”


    張道浚頓時臉色煞白,他這才迴過味來,自己完全被忽悠了。其他高官勳貴可以隨便加入西大乘教,因為他們與內宮沒有關係。而自己卻不同,因為張鳳儀是皇貴妃。而加入西大乘教後,不管自己承不承認,別人都會認為自己和教內的高官勳貴扯上了關係。


    到時,諸公完全可以借這一條,用‘外戚幹政’和‘內外勾結’這兩頂大帽子,肆無忌憚地攻擊皇上的任何新政,朝堂內外定會陷入無休止的爭吵中。皇上剛有起色的改革,必定會在爭吵中癱瘓。他們假意讓我領兵,為的就是將此事坐實。


    而阻止皇上的改革,並借機將我之前送‘給’皇上的親衛撤換,讓皇上再次落入他們的掌控之中,這才是他們的最終目的啊。哎,上當了啊!!!


    張道浚雙膝一軟跪倒在地,狠狠扇了自己一個耳光:“皇上,微臣死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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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由校將張道浚扶起,輕輕拍了拍他肩膀道:“你知道錯了就好。你現在明白朕讓你迴老家沁水的原因了?你迴沁水,朕在朝堂之上還有周旋餘地。你若迴京城,朕隻有殺了你。”


    “謝皇上大恩,微臣必以死相報。”張道浚眼圈一紅,心裏暗歎:皇上到底還是照顧我這個大舅子啊…


    朱由校負手道:“朕安排你迴沁水,還有一個原因。朕會在那裏秘密建立皇家科學院第三分院。因為這個分院極為重要,而且朕需要它很低調,所以朕覺得建在張家堡裏最為合適。”


    張道浚頓時喜上眉梢,拍著胸口道:“皇上您放心,別的不敢說。隻要科學院建在張家堡裏,保證沒人知道。要是堡裏誰嘴上沒個把門的,勞資生撕了他。”


    朱由校聞言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先別忙著高興,朕還要派幾個人過去。你的職責,是保護他們和其他學生的安全。如果他們出了意外,朕會將你淩遲。”


    張道浚艱難地吞了口唾沫,又把胸口拍得山響道:“皇上放心,隻要有微臣在,必定保證他們的安危,我把他們當祖宗供著。不知皇上要派那些人,微臣好有個準備。”


    朱由校輕笑道:“保密,到時候你就知道了。對了,這個分院的房子還沒著落…”


    “如此小事,何需皇上掛念。微臣這就迴去修,保證和京城一個樣子…”犯了錯就得付出代價,這點覺悟張道浚還是有的。反正堡裏的房子也舊了,正好全部拆了重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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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傅山等人對於張道浚的演技十分佩服:這小子一會兒趴在地上,一會兒似乎在抹眼淚,一會兒又在摸著腦袋憨笑,顯得十分忙碌。和皇上嘀嘀咕咕了許久後,就率領前軍轟然離去,臨走還對他們揮了揮手,顯得興致很高。這就是皇上說的《論演員的自我修養》?


    見張道浚領軍走遠,朱由校便慢悠悠地走了迴來。傅山急忙迎上去小聲說:“皇上,您真要讓張道浚去管理科學院?這事不靠譜吧…”


    朱由校微微一笑:“張道浚此人貪圖名利,以後難有寸進不堪大用,但他有勇力也有些小聰明,幫朕守衛分院還是綽綽有餘的。現在需要用人的地方很多,但朕手裏可用之兵太少難以照顧周全。而張道浚家裏光家丁就有上千人,加上這500士兵,足夠他折騰了。


    沁水分院建立後,將有兩千學員在此學習。這些人名為學員,實際上是另一隻軍隊。沁水南接河南西臨陝西,因此他們的任務,除了楔在這裏對大同敲山震虎之外,還有監視河南及陝西的重任。山西太重要,容不得朕馬虎。非常階段用人所長,而非看人之短。”


    傅山聞言點點頭道:“懂了,所謂強龍不壓地頭蛇,而張道浚就是那條地頭蛇。可是皇上,那這個人怎麽辦?真要帶他迴京?”傅山說完,看了看依然躺在擔架上昏迷不醒的汪文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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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由校笑著指了指傅山:“你啊,不就是想說。汪文言求財圖名乃真小人,不可大用嘛。朕問問你,在南嶺莊這些天,你們在那個村民家裏見過無生老母像?”


    傅山扣了扣腦袋:“別說,好像還真沒見著。昨天喝酒的時候,汪文言說,因南嶺莊村民世代淳樸,他不忍在此發展教徒。就跑到周圍村子去廣收教眾,然後將所收的香油錢等都用來補貼南嶺莊,他還直說自己虧了,別的管事都是大撈特撈,就他還得倒貼。”


    朱由校收起笑容正色道:“這就是他的精明之處,兔子不吃窩邊草。這種人私德有虧,但大義仍存。隻要用得好,便可助朕一臂之力。科學院裏不乏勇猛之士、年輕才俊和朝堂幹臣,但就恰恰缺少圓滑善變之徒,洞悉民間手段之輩。而汪文言正是這樣的人。”


    傅山搓了搓下巴,有些擔憂地說:“但汪文言派人追殺東大乘教香主一事,到現在還沒個說法,萬一…”


    朱由校看著京城方向說:“那個香主昨夜我去看了。相貌還算上乘,但粗手大腳的明顯就是個村姑。這樣的女子懂男女雙修之秘?說她能掄起幾十斤的石磨玩兒還差不多。這件事上,汪文言明顯也被上麵騙了。


    而且昨天宴會之時,鍾迅帶人把村裏搜了個遍,根本沒發現有其他藏人之處。因此朕以為,汪文言等民間管事負責尋找香主,而西大乘教有專人負責追殺。但西大乘教為何如此,朕還想不明白,隻有等迴京以後再詳查。這事兒不簡單。”


    傅山又問:“皇上小的有一事不明,昨夜您密詔遼西遊擊曹文詔、曹變蛟叔侄及小校黃龍三人入京。這三人真的如此厲害?怎麽都沒聽說過?”


    朱由校負手身後雙拳緊握,眼神堅定地注視著蒼茫大地:“他們厲不厲害,以後你就知道了。三角之謀今年必須推行,推行肯定會遇到阻力。朕會用雷霆手段,鏟除一切障礙。三角之地,必須盡歸朕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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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傅山,派人告訴京營那幫老爺兵,朕不需要他們伺候,讓他們自己滾迴去。皇家衛隊以實戰要求,越野迴京。”


    “那文宣團的姑娘呢?”


    “她們也是軍人豈能區別對待?”


    “王大個、汪文言、孫少卿、沈百五,還有王家姐妹呢?”


    “汪文言、孫少卿、沈百五及王家姐妹坐馬車,王大個算臨時參軍,都胖成球了要好好減肥。”


    “皇上,小的乃醫生,體質弱也想坐馬車…”


    “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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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度萬歲爺吃齋’,源自萬曆年間的一則軼事。浙江金華有個叫婁佛顯的羅教教徒,奉了師父之名,遠走京師,要‘度萬歲爺吃齋’,聲稱如此天下眾生便都能成佛。他報此宏願入京,路上收徒弟兩人,三人手持‘普度乾坤四部洲’的旗幟,一直走到京城,一路上未遇到任何衙役盤問。此事當時名聞一時。


    注2:弘治、嘉靖、萬曆年間修訂的《問刑條例》,其中關於妖教有以下定義和處罰:


    各處官吏軍民僧道人等,來京妄稱諳曉扶鸞禱聖、書符咒水,一切左道亂正邪術,煽惑人民,為從者,及稱燒煉丹藥,出入內外官家,或擅入皇城,夤緣作弊,希求進用,屬軍衛者,發邊衛充軍;屬有司者,發口外為民。若容留潛住及薦舉引用,鄰甲知情不舉,並皇城各門守衛軍官不行關防搜拿者,各參究治罪。


    凡左道惑眾之人,或燒香集徒,夜聚曉散,為從者,及稱為善友,求討布施至十人以上,並軍民人等,不問來曆窩藏接引,或寺觀住持,容留披剃冠簪,探聽境內事情,及被誘軍民舍與應禁鐵器等項,事發,屬軍衛者,俱發邊衛充軍;屬有司者,發口外為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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