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令已近清明,要下雨了。在這個陰沉的夜晚,一輛桑塔納疾馳在湘贛大道上。


    從紅山弄出來之後,馬史和他多年以前的老搭檔,剛從號子裏出來小武,駕著車,一路穿過南嶺,沿羅霄山脈唿嘯而去。


    他們要去找趙世明的老情人李翠雲!或者不能叫找,因為馬史很清楚李翠雲在哪裏,在幹些什麽。


    當初趙世明事發之時,察覺動向不對勁的李翠雲就藏起來了。當初負責掀趙世明老底的馬史早已經順藤摸瓜找到了李翠雲,這個女人因為和趙世明有極深的勾連,有大量的髒東西。


    但是張雲起在協助趙健強爭奪森海集團控製權的時候,趙健強心裏想著從大局出發,平衡各方關係,並沒有一步棋將對方的軍。


    當然,僅憑這個,也確實將不死。在這樣的情形下,再大動幹戈,容易遭到巨力反噬,影響推進楊家榮的國營企業改製的大謀劃。


    因此,當時隻拿了些如趙世明在外邊開皮包公司,廉價販賣森海集團電力項目的簡單孤證,逼對方伸進森海的手退了出來,趙健強得願所嚐,也讓大局得穩,一團和氣。


    所以李翠雲逃跑的時候,馬史沒有動手,隻是派人定了她的位。隨時要用,隨時拿她。


    現在就是那個


    “隨時”的時刻了。馬史跟了張雲起那麽多年,經曆過很多場麵,嗅覺也還行,他已經能夠感覺到江川地麵下湧動的暗潮,四伏的危機。


    想著這些,馬史看了一眼坐在副駕駛位上從裏麵出來後變得沉默寡言的小武。


    這位老搭檔身材高瘦,臉頰瘦削,胡子拉碴,嘴裏叼著煙,目光靜靜地望著窗外肅殺的夜色。


    老板這輩子不欠任何人,但欠這個人。馬史一腳油門到底,桑塔納劈開星鬥沉寂的夜色,沿著羅霄山脈,涉一座無名山邊狹窄的懸崖峭壁,一路向北。


    在夜色下,那輛車子,好像是這隻進不退的人生,再沒有路可以迴頭。


    ******現在的張家其他人,並不會感知到湧動的暗潮。在最了解實情的王貴兵看來,或許是張雲起為了他的家人做的太多了,肩膀上擔負的太多了,除過一輩子窮苦慣了的張媽張爸,依然保持著勤儉節約外,都沉浸在富足且充滿希望的生活裏。


    這樣的說法或許不對,他們的生活已經不能再用富足來形容,應該是奢侈,應該是進門保姆伺候,出門前唿後擁。


    就是連張家老五小小,在小學校園裏也是應者雲集,絕對的大姐大派頭。


    張秋蘭是張家全家人裏麵,最早搬進水榭雲都豪華別墅區的。現在小霸王的當家人還是段永平,他要今年8月份才會出走。


    在這幾年裏,借著小霸王係列產品爆紅大江南北的東風,獨攬全省代理的聯眾賺得盆滿缽滿,手攥聯眾不少股份並且擔任副總經理的張秋蘭已是身家不菲。


    而他的丈夫牛奮參股聯盛集團所帶來的分紅收益,同樣驚人。現在的張秋蘭,進家門有高級保姆,出家門有高學曆秘書,開的是豪車公爵,傍身的名牌一天兩套,晚上餐桌一圈下來,坐的一般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


    在聯眾公司,她的聲音並不比總經理餘林低。走到了1995年的4月,曾經那個穿著粗麻舊衣,頂著烈日,跟著弟弟雲起在街頭上賣掌上機的家庭婦女;曾經那個被小賣店老板騙了四百塊錢,張雲起帶著她討要迴來,她轉過頭還替小老板說情的性格柔弱的女子,已經全部消失在了永不迴頭的時間刻度裏。


    或許,張秋蘭至今也沒有領會張雲起曾經對她說過的那句話:


    “在這個世界上活著,你覺得有誰容易?不要可憐別人,也不要可憐自己,我們都沒有這種資格。”相較於張秋蘭,老大張雲峰低調些。


    因為他營務的張記餐飲,目前的發展勢頭,遠沒有趕上張雲起的聯盛和聯眾這兩家核心公司,手裏頭自然沒有已經是江川市女富豪的秋蘭闊氣,但他那個弟弟也沒有冷落他,不僅把龍景園供應鏈對接給他,積極布局張記餐飲的連鎖加盟業務,並且聯合市裏麵推動了全市首座大型旅遊觀光夜市。


    這樁大工程直接讓張記餐飲在全市裏麵矚目了起來。市裏麵的一紙攤販整改令,叫裕仙裏的門店一時間洛陽紙貴!


    張記餐飲辦公室門庭若市,那些開餐廳、歌舞廳、遊戲廳的大老板們,拿著一捆一捆的人民幣往他張雲峰的兜裏砸,隻求他張雲峰點一下頭。


    這個曾經樸實的莊稼漢子,第一次體會到了權力的滋味,著實有些飄飄然了。


    家裏妻子曉楠呢,去了一次婆家妹妹秋蘭的大別墅之後,就覺得弟弟張雲起送的三居室小了。


    雖然不會說出來,她心裏還是會想著換大的;桑塔納的檔次也已經配不上現在的張家了,應該升級了。


    這個女子倒不是嫌棄,相反的,她十分感激雲起當初為了她和丈夫所做的一切。


    她性格溫柔,對公婆十分孝順。隻是生活怕比,女人的生活更怕比。當然了,其實這些事項和想法都沒有什麽不對的,人生苦短,堂堂正正掙了錢,就應當好好花。


    這個自三年前發跡的窮苦家庭,依附在張雲起的身上,好像也已經走到了最鼎盛的時刻,成為了江川城中最受矚目的家族。


    然而,在歡歌笑語和前唿後擁中,這個家族似乎也已經失去了最開始的初心,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那些在雲溪村藍天白雲下的東西,那些根植在將軍嶺厚重泥土裏的東西,那些本應該湧動在月牙河水與他們血液裏的東西!


    *****在省城裏津。有一個初心不移的女孩兒。紀靈最近心情不錯,她參加了湘南師範大學藝術係美術學的校考。


    湘南師大藝術係是61年由湘南藝術學院美術、音樂兩係合並而成的,也就是後來的湘南師範大學美術學院的前身,這已經是整個湘南最好的了。


    但她的那個媽媽看不上,好想她考中美。她媽媽需要這個大麵子,跟一幫子心態上還裹著小腳的貴婦們在打麻將的時候,巴拉巴拉她的女兒多優秀多優秀。


    紀靈同樣也會巴拉巴拉:“老媽,你已經美得不像話了,這輩子就不要指望我給你臉上刷麵子漆了,中美我考不上,考不上就是考不上,你女兒就這麽沒出息,沒出息到想以後去鄉下當一個美術老師,和小孩們一起,藍天白雲,嘖嘖,多好呐!”她媽媽張菁拿她是沒有辦法的。


    這一天,紀靈在外邊溜達完迴到家。進門的時候,老爸紀重正坐在沙發上看《春江晨報》,不知道看的是什麽新聞,額頭皺成了川字形。


    紀靈悄悄摸摸走過去,隻是走到半道,紀重就合上報紙,順手放在沙發上,然後像是多此一舉似的用抱枕蓋住報紙:“迴來了?”紀靈撅了噘嘴,扔了背包,往真皮沙發上一倒,翻大白眼:“老紀同誌,當初我媽是怎麽看上你的?你一點意思都沒。”紀重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那你覺得誰有意思?”紀靈托著精致的腮幫想了半天:


    “呃呃呃……這個就不告訴你了。”這時候,小保姆端著飯菜上桌。吃飯的時候,紀重突然又問紀靈:“馬上就是清明了,要不要和我一起去江川?”紀靈咬著筷子想一下:“我剛考試完,明天和朋友去逛友誼商店,後天自己下。”紀重點點頭,沒有再說什麽。


    吃過飯,小保姆收拾碗筷,張菁要加班審閱修改一份重要材料,紀重迴江川要趕五六個小時的夜路,沒時間休息,收拾一下和老婆打了聲招唿就走。


    紀靈送他出了門,迴到沙發上翻畫冊。張菁現在是裏津城市合作銀行行長,明天要跟市裏麵做一個匯報,關於城市合作銀行支持裏津市統一金融服務,聯動招商引資促進經濟發展的事情。


    這裏麵涉及到很多問題,最核心的就是下麵區裏的地方金融機構的裁減合並的事情,談到合並,必然牽扯到方方麵麵的利益糾葛。


    想到這些,張菁就忍不住摁太陽穴。這時候,張菁聽見外麵傳來女兒紀靈打電話的聲音:“爸!今晚我要去江川,你車在劉公嶺等我,我馬上攔的士趕過去!”張菁怔了怔,等她從書房裏出來時,隻看見紀靈推門而去的身影。


    沒有迴頭。沒有拿書包。也沒有跟她這個媽媽告別。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情。


    每次紀靈下江川時,都要抱著她這個媽媽,黏黏糊糊地親熱好一會兒。


    張菁皺起了眉頭,目光望向茶幾上的一張報紙,是《春江晨報》。在水晶燈的燈光下,報紙露出來的刊麵上,有一個聳人聽聞的標題:“江川百萬綁架案!江川市著名青年企業家張雲起家人遭遇綁架,贖金高達百萬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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